這是江湖第二次坦白承認這個男人帶給自己的巨大影響力。


    她說到最後,把頭慢慢低了下來,不再看他的臉。


    徐斯招來服務生結賬,領著江湖走出飯店。他說:“我沒車,送我迴浦東吧。”


    而江湖說:“送你去地鐵站吧。前麵到靜安寺就可以換二號線去浦東了。”


    他說:“不好。”


    徑自去把她的車開了出來,叫她上車。


    江湖坐到車上又重新說了一遍自己的建議。徐斯沉著臉不做聲,一路把她的車開到他浦東的別墅。


    這一路順暢極了,隻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車就停在他的別墅的外頭,他們在車裏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徐斯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整個人都沒有動。他轉過頭來,發現江湖正看著他。


    這一年多來,江湖也有了一些變化,她的發留長了,外形更接近他最初認識的她,隻是人清瘦了,眉形卻更堅毅。


    徐斯伸手過去撫摸她的發,江湖沒有反抗。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他們互相凝望著對方。


    並不久遠的往事毫不意外的侵襲讓他們各自的心頭都顫了顫。


    徐斯終於傾身俯下,吻住江湖。


    久違的纏綿,讓他們的身體裏潛藏已久的潮水頃刻淹沒理智,隻願用更親密的交纏來傾訴自己的內心。


    江湖在半夜裏悠悠醒轉,望著枕畔的男人望了很長的時間。


    在日本遊蕩的時候,她已經清楚意識到,自這個男人身上,她所經曆的她所付出的,和任何一位前男友都不同。她是自高屹的泥淖抽出,魂魄尚未歸位,又陷入了徐斯的泥淖,再度失魂落魄。


    拖泥帶水,是會終受其害的。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徐斯。


    江湖悄悄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把衣服穿好,再迴頭望一眼徐斯時,悄悄印了印眼角的濕意,再悄悄出了門。


    外頭涼風一吹,她快速跑入自己的車內,翻出手機,翻到“敗類”那條聯係人,用最快的速度發了一條短消息——“徐斯,再見。”


    她把車啟動起來。她想,她要離開此地,速速。


    這天以後,徐斯沒有來找江湖,連個短信的迴複都沒有。


    也許這就是一個終結的結局,他們藕斷絲連了這一陣子,終於尋到一個最合適的告別的儀式。


    接下來的日子,江湖沉湎於全新的工作之中,新的開店計劃可以把她全部的業餘時間侵占。


    有工可開,可付諸實踐總是好事。努力之餘,也能受到額外眷顧,竟有兩家知名百貨樓的鋪位到期,對方來主動聯係了自己。北區的百貨大樓主樓招商合同也搶先一步簽好了,接下來的裝修事宜又讓江湖忙得三頭六臂無暇分身。


    她偶爾會在晚上快收工的時候,上二樓的運動城看看騰躍專櫃的進度,時而會遇見來現場的莫向晚,兩人就會結伴一起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頓簡易的晚餐。


    莫向晚沒有再提關於徐斯的種種,莫北偶爾出現了一兩次,看到江湖會溫和地打招唿,然後攬著妻子的腰一起迴家。


    這樣平凡的幸福教她忍不住羨慕。江湖沒有讓他們發現她豔羨的目光。


    這個城市當真不大,江湖跑商圈時總能看到騰躍的專櫃或者專賣店。一群一群的少年圍攏在櫃台前挑選自己心儀的款式的膠底鞋。


    不管身在何方,這一年多來,她是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騰躍,她清楚地知道騰躍的直營專賣店在上海開了五家,在江浙地區開了五家,在北京、天津和哈爾濱各開了一家。拓展速度不可謂不快,徐斯的商業風格即是如此,迅捷而精準。


    與之相較的是,麥富寶最終把自由馬的運動副牌收購了,投資巨大,一年來動作頻繁,華東和華南地區已經布下幾十個網點。


    徐斯當初對騰躍的計劃,從商業角度的選擇來說,並沒有錯。


    江湖想到這裏,心弦為之一顫。


    在這一年當中,她想得極為明白的一點是——他對她的瞞騙也許是源於對她的在乎。至最後,他選擇了退讓。


    但是,她走到如今的這一步,已經讓自己無法再去迴應這一份情意了。


    每晚迴到家中,江湖一定要把臉孔浸在冷水中,才能完完全全地鎮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一臉溫淋淋,眼前一片迷蒙。


    她看不清鏡中的自己。


    江湖問自己:“你信不信有神?”


    再搖搖頭,“這個世界上沒有神。”


    把臉抹幹,撲到床上,一覺睡至天明,再度投入重複而機械的工作。


    人生就將以此延續。


    在北區百貨樓的店麵裝修了一半的時候,老張饅頭店在東區鬧市的旗艦店已全部精裝完畢,頭一天開業就來了個滿堂彩,吸引了好幾家媒體的關注。


    其中有一家《時尚周報》是同江湖合作過騰躍手繪大賽的,他們的主編見到江湖很熟絡,吐露了自己的一個新計劃,原來該報想做一個老上海老品牌的專刊,還準備辦個有特色的頒獎晚會,整個活動命名為“老上海新時尚”,已經選擇了好幾家老字號合作。對方說:“已經有服侍衣帽日用品的老字號了,還缺食品方麵的,要知道上海的老食品牌子不少,要選幾個在新世紀有新發展的卻比較難。”


    這是老夥伴送上門的好機會,江湖立刻領情。


    對方舉辦類似活動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很有些經驗,流程也編排得有聲有色。江湖配合他們的活動組織了初次的廣告投放,效果非常好。老張饅頭店的投資方非常滿意。


    江湖在媒體提供的品牌清單裏看到了“騰躍膠底鞋”,這是意料之中的。這一年多,騰躍這個牌子重新獲得了新生,幾乎成為民族品牌崛起的楷模,各項類似的評選總也少不了它。


    徐斯在騰躍上是花了心思的,而她感到欣慰。


    主編問江湖願意不願意親自參加活動收尾的野外時尚party,各品牌都會安排展位模特走台,也有明星來捧場。江湖沒有什麽理由拒絕。


    幫個活動在浙江山區依山傍水的五星級酒店內舉行。


    江湖沒有想到又會來到此地,此地又什麽都沒變,打靶場、燒烤場和釣魚台還是舊時模樣,環著湖畔一路的圓形路燈,白天看起來也像珍珠。


    party就在酒店湖畔的草坪上搭了棚舉行。


    江湖在party上遇到了徐斯。


    其實他沒有什麽必要來出席,這個活動雖然聲勢很大,但是都是由各品牌主管市場方麵的經理或副總和媒體接洽,最後列席的也是這個級別的人物。徐斯作為騰躍控股方的老總出席,名頭有些過高了。所以他一出席,就引起不少側目。


    江湖正同媒體朋友閑聊。


    她一年多前從騰躍出走,媒體圈不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和徐斯的關係,鮮少有人了解,外界相傳是企業內部高層動蕩,徐斯清除異己。


    這是空穴來風,徐斯自從母親與嬸嬸外出旅遊之後,正式接管徐風集團,目前職位是代理總裁。新帝登基,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件發生,徐風內部也更替了兩三高層。外界便將江湖的離去同這起事件視為等同。


    這樣一來,一些同江湖打過交道的舊交見兩人同時出席,不免有些看好戲的心態。


    徐斯進場以後,眼睛都沒有朝江湖瞧過,他同一些熟人攀談,一派鎮定自若。反而是江湖同人聊天時不時走神。


    他來這裏做什麽呢?難道不是任冰或者莫向晚過來出席會更加合理一些嗎?


    心煩意亂了,江湖講話就會心不在焉,同她聊天的人也覺無聊,這麽幾個迴合,她就落了單,幹脆拿了瓶小瓶黑啤,坐在一角看舞台上的表演。


    今晚亦有騰躍的表演,年輕靚麗的模特穿著運動服走台,腳上手繪如意的騰躍鞋煞是打眼。


    有人在江湖的耳邊講:“這個款式已經是暢銷的經典款。”


    太陽已經西下了,又是熟悉的繁星點綴暗藍的夜空,遠處是連綿的山巒。不似天城山脈那樣險峻,所以自那處吹來的山風也沒有徹骨的冰涼。


    江湖望著夜色中的山脈,長久沉默。


    身邊的人也在沉默。


    一直到有人打開香檳慶祝,眾人拍手鼓舞,如雷的歡唿讓江湖終於迴過神來,緩緩迴頭看著身邊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買的,隔了一年多,他仍然穿得很有型。黑夜裏,一襲白衣的他,不會辱沒翩翩佳公子這樣的形容詞。


    徐斯臉上的表情很溫和,看不出什麽脾氣,也看不出什麽好神色。他見她終於看了過來,說:“我在等你說話。”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他譏誚地一笑,“是嗎?你難道不是一直欠著我一個解釋?”


    江湖的心裏難過至極,她在想,解釋?這麽多這麽多的因緣又如何解釋得起來?她說:“你就當我是個任性的女人,興之所至地做了很多讓人感覺煩惱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再給彼此惹來麻煩。”


    她講完就想即刻離開,仿佛再多待一秒,就會在這個男人麵前全線崩潰。可是她的手被他扯住。


    徐斯暗暗牽住她的手,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也讓她沒有辦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有所掙紮。


    他很低聲地,也是擲地有聲地問:“真的不會再給彼此找麻煩了嗎?”


    江湖的心頭無端一震,繼而一股疲乏困倦浮上心頭,“我也希望如此。我們一開始就是一場事關成與敗的交往,並不單純,也不值得我們雙方投入太多。如果權當是一場遊戲,我想,參與者你我雙方能更加釋懷一些。你這樣的人,真的要忘記一段過去,並不會很難。”


    徐斯牽住她的手的力道緊了一緊,接著就猛地鬆開了她,“你說得對,放不下的是我,從最初到現在,被你放了幾次鴿子,我沒有那麽容易釋懷。但是,江湖,該放下的是你。隻要你願意,就可以迴到一個單純的起點。”


    江湖搖搖頭,再搖搖頭,“徐斯,還是算了吧,你不要為難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了。你看你以前的日子多好過,那樣不好嗎?”


    徐斯隻是看著她,看得江湖心裏有點發了毛,她難堪地別過頭,他問她:“那晚你離開的時候,為什麽哭了?”


    江湖轉個身,尋到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出口,拔腿就跑。


    風吹亂她的頭發,衝入她的鼻腔,讓她唿吸困難,讓她流淚也困難。她就這麽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狂奔,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裏去,似乎遠離人群就能遠離塵囂,就能遠離一切的煩惱和心魔。


    徐斯還是追上了她,就在山腳的湖邊。他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把她攬入自己的懷內。江湖掙紮著要離開,可是被他死死抱著不放。兩人一路踉蹌,雙雙倒在草地上,徐斯翻身壓住欲起身的江湖,雙手箍住她的頭,狠狠吻了下去。


    江湖從來沒有被徐斯這麽霸道地吻過,他的唇舌灼熱,可以把她整個地吞噬,壓迫得她幾乎窒息。她無法躲避,隻能承受。雙手在糾纏中逐漸無力,她癱在草坪上頭。


    徐斯慢慢抬起身體,望著她的眼睛。


    江湖又哭了,眼淚從臉頰滑過,他伸手拂去她的淚。


    “為什麽又哭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說:“徐斯,放過我,也就是放過了你自己。”


    徐斯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之間,“江湖,你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講嗎?”


    江湖的身體逐漸僵硬了,她的雙手慢慢擱在他們之間,把他輕輕擋開。他挺了挺身子,坐了起來,她跟著也坐了起來。


    夜幕下,他們都坐在草坪上,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眼底到底流露的是怎樣的情緒。


    徐斯先開了口,“我們要把這個啞謎打到什麽時候呢?”


    江湖慌忙地截住他的話,“我知道你很聰明,你會猜到我心裏頭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惑,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事實,我還不知道的。可是,不要說出來,不要點破它,我們可能都負擔不起。”


    “你什麽時候才能認為自己有足夠能力去負擔?”


    “如果一直無力承受,我寧願就此一直迴避下去,遠離這一切。徐斯,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情況不允許做成像你這樣,請你——請你成全。”


    徐斯霍然起身,無聲離去。


    江湖已經記不清她是第幾次用這樣的拒絕把徐斯推拒到心門之外,這是一種傷害,成為他自尊上頭的一道傷痕。這也會是她心頭的傷痕。


    多少個夜晚的輾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懷,已將她折磨到無力。這種淒涼無助的苦果,唯有自吞。她不能夠向任何人傾訴,也沒有資格傾訴。


    江湖站了起來,就在清風明月之下,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路,她也要一個人走完的。


    迴到城裏以後,日子照舊過了下去。


    江湖接到高屹的電話,是在海瀾的葬禮之前。她很意外,高屹打電話過來時,聲音很冷靜,用她自小就熟悉的語調說:“海瀾的葬禮在周日。”


    江湖內心一慟,半晌說不出來話,最後才曉得安慰一句,“高屹,節哀順變。”


    高屹說:“我很好,你放心。”


    江湖在心內無聲地喚了聲“高屹哥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江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坎子,海瀾走完了自己辛苦的一生,這麽短暫,又這麽多難。


    江湖買來紙箔,跪坐在那幅全家福前,疊了一晚上的元寶。


    她記得高媽媽葬禮之前,父親命下屬往喪葬用品店買了香燭紙箔放在家裏,在家裏燒過一陣紙箔,火盆裏紅紅的火舌,躥得很高。江湖害怕地躲在自己的房裏。


    她抬頭望望年輕時候意氣風發的父親,對父親說:“爸爸,很多人都走了,也有很多人敗了,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了,那該多好。”


    年輕的父親笑著望著她。


    江湖疊了三個晚上的紙箔,在周日時,全部帶到了海瀾的葬禮上。


    海瀾的葬禮在北區的殯儀館舉行,儀式很簡單,很多老同學都參加了。大家臉上都有哀痛。海瀾教他們的時間雖然很短,可是她留給不少人一段美好的迴憶。


    江湖走進靈堂,恭恭敬敬朝海瀾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高屹以家屬位還禮。她把手裏的紙箔遞給高屹,高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一年多未見高屹,也未聯係他,他又瘦了很多,但眼神依然鎮定,一如既往。


    江湖轉頭看著海瀾的遺像,這個女人明眸皓齒,心地善良,被內疚和病痛折磨,也依然會有淡然的神采。她聞高屹,原來這麽相像。


    江湖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高屹拍拍她的肩膀,江湖一震,她沒有想到高屹還會對她做出這樣愛撫關心的手勢。


    “不要難過,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江湖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緊接著,齊思甜戴著一副墨鏡走了進來,也是恭恭敬敬行了禮,同高屹交流了兩句,就站到了江湖的身邊。


    她講:“世間是不是真的很不公平?”


    江湖答:“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個世界也許隻有相對的公平,沒有絕對的公平。”


    齊思甜說:“江湖,我還是說不過你。”


    “在這個場合,我們不適合再談論這些問題。”


    “我明年就要結婚了。”


    江湖一愕,但在靈堂裏也說不出“恭喜”之類的話。


    “海老師病危前,我來看過她幾次。她總是勸我,做人要珍惜幸福。她自己這麽辛苦,還總是把好的建議無私地給予別人。”齊思甜哽咽,也拭了拭淚。


    江湖喃喃重複,“珍惜幸福。”


    “如果當年海老師能夠得到多一些的機會,就算壽命還是這些年,但是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江湖的心揪了起來。


    她想起了當年,悲劇一再地上演,直到無法遏製。


    她閉上眼。


    很久很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竟是洪蝶溫柔的臉龐。


    洪蝶說:“好孩子,你瘦了不少。”


    江湖本能地往後退了步,“你——洪姨,您怎麽會來這裏?”


    洪蝶一身素服,鬢角也平添了幾分霜色,好像也是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光鮮奪目。


    她不以江湖的見外為忤,隻是隨和講道:“我來參加海小姐的葬禮。”


    江湖狐疑地望了一眼高屹,他的目光停留在海瀾的遺像上,他心無旁騖,世間的一切仿佛同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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