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心。


    自然,換到了又一季的春天,這個城市依舊複蘇很快,新條綠枝,仿佛一夜就鋪滿大地。


    生機勃勃,商機也勃勃。


    北區爛尾許久的百貨樓,重新更換承建商和產權方,多方努力之下,總有好的結果,日夜努力趕工,新建了主樓,爛尾的副樓也得到修繕,有望在初夏來臨的時候,正式開業。


    招商部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商戶查訪和詢問。


    江湖一個人在百貨樓裏逛了一圈,同招商部的一位林先生接上了頭。


    她對此處的規劃是頗為滿意的,尤其是地下一層的餐飲區規劃做得很好,正餐、快餐、麵包、甜品、冷飲等店麵的區域劃分得十分規整而得體。


    江湖看中了主樓地鐵口上來的那一個鋪麵,三百來平方,符合江湖的開店方案。


    招商部的林先生頗有難色,說:“這裏有快餐店看中了。”


    江湖問:“是哪一家?”


    林先生答:“做日式拉麵的那家。”


    江湖笑:“我知道,他們是國內快餐的翹楚,想必你們的老板是很看重的。他們的要求也不低吧?一定壓價壓得厲害。”


    林先生麵上難色不減。


    江湖沉吟一陣,講:“其實你們的租金對我們來講,是偏高的,這是我們重新包裝後的新牌子,具體的生意會怎麽樣都不好說,不過我們很有誠意重新包裝這個牌子,對你們的租金我們迴去會好好考慮的。這裏地鐵一通,我相信客流價值是存在的。如果我在這一周給你答複,你是不是能夠通融一下?”


    林先生一拍手掌,“江小姐這麽爽快,我倒是不好說什麽了。那一家名氣大,老板很想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壓價太狠,所以合約遲遲未簽,如果江小姐這裏簽合同的速度可以快一些,我想老板那邊是能去說說的。”


    江湖跟著講:“那麽我們講定了。”


    要分別的時候,林先生提醒道:“江小姐,如果你要再逛逛,可以看看我們的主樓,一樓是名牌專賣店,二樓是運動城,都初步規劃好了。隻是當心別往西邊走,那邊副樓還在整修,工地上頭比較危險。”


    江湖蹙眉,“這樣的話,你們來不來得及在夏天竣工開業?”


    林先生用手做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如果來不及,老板就要發飆。不過放心,副樓要做寫字樓,不著急開幕。”


    “沒想到你們接手新建的主樓倒是比前任留下的副樓造得快。”


    林先生隻幹笑兩聲。江湖同林先生握手分別。


    她還是走到副樓看了一看,根據百貨樓的計劃書,副樓同主樓形成一個雙子樓,隻下麵兩層同主樓相通,現在用廣告板一圍,同主樓倒真是不相幹的。


    江湖在百貨樓裏轉了兩圈,才上到二樓,就看到了熟人。


    莫向晚正好轉身同百貨樓招商部的人道別,她見到江湖,趕忙上前,頭一句話是,“我來這邊談騰躍的專賣店。”


    江湖笑,“上一次在哈爾濱的遠大購物中心碰到任冰,他也用這句話采打招唿。”


    莫向晚抓住她的手,根本就是很想同她長談的樣子。她是立即表達了這個意思,“找個地方聊聊吧?一年多沒有見你了,現在這麽巧,可見老天也在幫我們重遇。”


    這可怎麽拒絕?


    江湖同莫向晚尋了百貨樓外的咖啡館坐定,各自叫了飲料,莫向晚就迫不及待地問:“什麽時候從哈爾濱迴來的?”


    江湖答:“去年三月就離開哈爾濱了,又到別處旅遊了。”


    “任冰都同你講了吧?”


    江湖輕輕點了點頭。


    莫向晚仍是不會追問她各種私人問題,一如任冰。


    他們連告知她訊息的話語都差不多,莫向晚接著講道:“我們和哈爾濱的大運會主辦方一起聯合辦了個手繪活動助興,這個方案很受學生族群關注。後來我們就同遠大購物中心談了個專賣店。”


    江湖隻是微笑著說:“我都知道。”


    “芳汀女士迴法國後用各種衣飾搭配鞋子穿著上街,又送了幾款給圈內好友,被記者當成時尚街拍做了報道,一如你當初的計劃,牆內開花牆外香了。”


    江湖還是微笑,“我也知道。”


    “騰躍和小紅馬都沒有賣掉。”


    江湖的笑容稍稍滯了一滯,仍說:“我知道。”


    莫向晚沒有把話題繼續停在這個問題上,她問:“嶽經理有和你聯係嗎?”


    江湖點頭,“她說她也去北方旅遊,隻是我們一直沒碰上。”


    “我們都希望你們能迴來。”


    江湖遞上一張名片。


    莫向晚默默在心內念了一遍——“張鼎餐飲管理諮詢有限公司”,不禁疑惑地看向江湖。


    江湖說:“我從哈爾濱直接去了趟日本,也真的很巧,遇到那邊一家中國點心鋪子的老板,談得很投機,於是決定一起做點事情。”


    江湖說得很簡略,莫向晚聽了個大概,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江湖。


    她想,眼前的江湖和丈夫的摯友徐斯都是很會打理自己的人,不管在怎樣的環境裏都能自強自立,絕不會失禮於人前,也不會失禮於自己。


    江湖把這一年來的一小段經曆講完,自己也感慨。在之前的一年,她遇到波折時唯一的選擇是用最愚蠢的方法逃避,但那種方式試過一次,就絕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江湖不知自己是懦弱了,還是堅強了。但看如今,日過日,月過月,年過年,隻要狠下一口氣,就能挺下去。父親是這麽過來的,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過來的。


    莫向晚看了一眼時間,心裏有個想法,她邀請江湖,“是不是迴騰躍看看?一切還是老樣子。”


    江湖把話題岔開了,又同莫向晚聊起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直到她們聊夠了分手道別,莫向晚沒有再把這個建議重提。


    江湖婉轉但又直白地拒絕了莫向晚的邀請,隻因她是有把這段前塵往事一拋的決心的。


    不想,不在意,也許良心才可稍微安定。


    可是她把車從北區開出來的時候,還是沒能忍住往過江隧道的方向駛去。


    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離開上海以後,時不時就會夢到自己從這樣一條路上一路氣喘籲籲奔到騰躍的廠房門口,挽起袖子,埋頭在廠內苦幹,而後一抬頭看到騰躍的廠房已成一片廢墟。


    江湖很快就到了東京。


    來到東京也隻不過是白天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逛,不知去向何方。她責怪自己頭腦發了熱,跑來這異國他鄉,把每一道景,都看成一種思念、一種渴望、一種幻想。


    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在想念徐斯。


    江湖會把對徐斯的情愫反複與對高屹的比對。她同徐斯明明隻有不算長的一段相處時間,甚至雙方並非實心實意之餘,還有許多的隔閡和算計。


    她唿氣,是的,算計。


    徐斯這麽一個慣於享受生活也慣於精細算計的男人,在和她交往的那段不算太長的日子裏,為了她是有改變的。


    她也在變。


    當時並不知道,在矛盾迸發後的那幾日,她才感受到了這種痛楚,仿佛是不知不覺之間,心內被鑿開一個小洞,突然就空了。


    這同她對高屹的愧疚不一樣。


    1


    具體是什麽話,江湖不太記得了,隻是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徐斯已不知不覺侵蝕了她的心情,他帶給她的影響力超過自己的想象範圍。


    隻有讓自己忙碌起來,才能甩脫這樣的感受。江湖嚐試與別人交流,坐在六本木的廣場上,用英語和藍眼睛的外國小朋友聊天,進了老張饅頭店,坐在曾和徐斯坐過的位置上,吃著一人份的小籠包,越吃越孤獨。她聽到有人用中文聊天,便很自來熟地加入了他們。


    因為那樣,就能讓自己忽略心內的小洞。


    人糊塗一點,會更有勇氣麵對未來,然後繼續活下去。


    是的,這樣才能支撐自己繼續把路走下去,不能栽倒,隻有前行。


    騰躍已經近在眼前,相隔一年,既熟悉又陌生,江湖把車開到大門對麵,才確定工廠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廠區口豎了一杆旗杆,飄揚著大大的印著騰躍標誌的司旗。


    工廠的大門敞開著,保安正指揮運貨車緩緩開出來。應該是提貨的經銷商,接連開出來四五輛。


    江湖搖下車窗,往外探了探,可以看清廠區內一片繁忙,工人們正幫忙搬運貨物。


    這世界確實是不會因少了某個人就停止運轉。沒有了她的騰躍,似乎越來越繁榮。


    江湖鼻頭一酸,把窗搖起來,踩下油門,掉轉了車頭。


    這時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所以馬路上沒有什麽車。開過兩個路口,江湖從後視鏡裏看到了車後不緊不慢跟著一輛老式的別克,不緊不慢跟著她又開過兩個路口。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不聽使喚地把方向盤往另一個計劃外的不知通向哪裏的路口轉去。


    後麵的車子跟著她轉到這個路口來。


    兩輛車從寬闊的國道公路開到滿是灰塵的建築工地,又穿過一片田埂,再度開迴寬闊的公路,上了橋,又下了橋,又穿過一片工地。這片工地不太平坦,一路顛顛簸簸,差點把江湖的一顆心震出來。


    終於開過了工地,就是過江大橋了,她想也沒想就開了上去,加了加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飛”過黃浦江,可氣下橋的時候遇上了擁堵,又被別克不緊不慢地追上了。


    好不容易等前頭的車一輛一輛開走,江湖緊跟著開過一個路口,又掉轉車頭,重新開迴到大橋上,等到下了橋,再轉個頭,就是臨江的濱江大道了。江湖把車停了下來,她摔門走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走到跟著她停下來的老式別克車邊,對著車門重重踢了一腳。


    裏頭的人把門打開。


    徐斯已把頭發剃成容易打理的板刷,身上一套再普通不過的純黑西服配白襯衫。他一出手就扳住江湖的手,雙眼緊緊盯著她。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湖底,不知蘊藏了怎樣的情緒。


    她拚命要掙脫,可是他的力氣很大。


    江湖終於嚷了出來,“徐斯,你幹什麽?”


    徐斯蹙住的眉頭鬆了一鬆,說:“兜了快三個小時,都能從上海到蘇州了。”


    江湖放棄自己的掙脫,“我喜歡上海一日遊。”


    徐斯撇了撇唇,“好吧,那麽接下來去吃晚飯吧,我餓了。”


    江湖又開始掙紮,“我沒餓。”


    1


    “不必客氣。”


    徐斯猛地拉近了她。


    江湖看到了他的眼底,深不可測的湖底似有波濤,她似乎有預感他會做什麽,在他要俯下臉之前,說:“好吧。”


    徐斯放開了她,抽了抽唇角笑了笑。這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不夠冷靜。


    一年多的工夫了,他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濾瓶,能把所有的情緒都濾淡,然後逐漸迴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道上。


    在一開始,他確實因為她的離去而衝動和焦慮,托了莫北尋來私家偵探,去了解她的行蹤。


    他知道她失蹤的那天直接去了哈爾濱,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漠河縣,接著又迴到哈爾濱直飛北京,在北京住了才兩天,就報了旅遊團去了日本。


    徐斯沒有請私家偵探再查下去。


    他在她去日本的時候,把騰躍和小紅馬的專櫃開到了哈爾濱,也為騰躍談下了法國的代理商。


    母親己不認為他是決策失誤,他也成功執行了跨行業的集團發展的策略。徐風集團內部的新老交替正式開始。


    可是江湖依舊杳無音訊。


    徐斯把曾經送給她的令箭荷花和竹節海棠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海棠是她走之前帶到辦公室存放的,她還請保安特別注意澆水護花。


    在江湖去了東京,但繼續兩三個月及至半年的杳無音訊之後,徐斯開始曬笑自己的態度真可算癡漢的自作多情,低級錯誤一個接一個犯下。


    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要斬斷一切聯係的態度,連商務場麵上的一封辭職信都欠奉。他怎麽就看不透了呢?他何必用盡心思地緊追不放?


    這委實太屈尊了。


    在所有失望和氣餒主宰了自己的情緒以後,徐斯堅信時間會讓一切平靜,屆時再迴想種種,也許隻是一段模糊迴憶。


    就這麽過了一個冬季,徐斯是在開春的一個企業家年會上投資國營餐飲集團的風投公司老總同人閑聊時,聽到了她的名字。


    對方講:“沒想到江旗勝的女兒確實很有些家學淵源,我已聘來做開發副總了。”


    對方對她的敬業稱讚了幾迴,徐斯就再也沒有在這場年會上聽進去任何話了。


    看起來,她是下定決心又找到一個新的起點,重新開始了。但是,她既然已經迴來了,且還在這個市場上混,那就總有見到的一天。可如果見到了,他會跟她講什麽呢?她又會跟他講什麽?


    徐斯沒有結論,於是下意識就迴避了這個問題。


    然而,就在今天,他去騰躍視察,開車出大門時,看見眼熟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正在掉頭。


    他的動作比他的意識的反應更迅捷,他立刻就跟著保時捷駛去的方向開過去。一路跟著她過工地上橋掉頭再上橋。


    現在她就站在他的麵前,擦去了他幾乎模糊的念頭。他鎖了車,一路拖著她的手走到她的車前,拉開她的車門,把她塞到副駕駛座。再繞過車頭,在她反應過來要鎖車門之前,鑽進車裏。


    “你沒車嗎?”


    “去了趟‘蘇州’,沒油了。”


    江湖賭氣別過臉。


    徐斯在發動汽車之前打了個電話,吩咐他們公司的司機來這裏取車,接著就發動了車子,一路又過了江,鑽入熙熙攘攘的車河裏。


    許久許久,兩人都沒有講話。


    他說:“去博多新記吃飯?”


    江湖沒什麽意見。


    他們在路上開開堵堵,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天黑了。小飯店的生意依舊很好,排隊排了十來分鍾才輪到他們,竟然還是他們原先坐過的那隻小小的兩人位。


    徐斯點的還是那些點過的招牌菜,菜很快就上來,沙薑雞依舊鮮嫩美味。


    他們都低頭吃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徐斯問:“怎麽不說話?見到前男友也不至於這麽陌生吧?”


    他的聲音冷冷的,聽不出以往那種戲謔或者玩笑的味道。江湖直板板道:“不知道該說什麽。”


    徐斯說:“那就說工作吧!”


    江湖遞上來一張名片,她的商務態度開始了。


    這是徐斯最熟悉的她的態度,她曾經用這個態度和他周旋了大半年。


    他不想打斷她,心想,讓她說這些也比兩人都無話說要來得好。


    他問:“怎麽想起來入這行了?”


    江湖就把這幾個月的經曆講了一遍。也許發覺之前講得太過簡略了,不夠殺時間,故而又增加了很多細節。


    徐斯一直聽著,時不時插句話問兩個問題,她就會耐心地給他解釋。


    這樣說了兩個小時,飯也吃了兩個小時。


    在江湖的眼裏,徐斯還是當初的那個徐斯,他的一切,除了剪短了頭發,外形沒有太大的變化。


    不對,他的眉宇之間有淡淡的疲倦。


    不管是任冰的口中,還是莫向晚的口中,江湖所知道的是,徐斯在這年多是辛苦的。


    她有隱隱然的心疼。


    徐斯是不會知道的,她剛才自他一開車門,重新看到他那張臉,整顆心髒似被一股極微弱的電流擊過,其中的震顫和難受隻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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