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還記得海瀾當時是師範學院的大學生,派到學校來實習。報到的那天,穿了樸素的一身白,清清秀秀的。她當時給江湖的班級上視聽課,放的片子是《泰坦尼克號》。


    她把片子內的經典英語台詞一句句寫到黑板上,在同學們陌生的單詞上標上了音標。


    視聽課是兩節課連著上,中間休息的時候,江湖看見高屹站在教室門口。


    她以為高屹是來尋她的,但是看到海瀾走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平靜就這麽被打破了。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瀾有牽扯,是在酒吧的門口。


    父親有時候會帶她參加飯局,見識場麵。這天的飯局氣氛很熱烈,後來又去了酒吧加節目。江湖非要跟著去,父親寵愛她,就把她帶上了。


    海瀾出現在酒吧中央舞台,她穿著白色長裙,抱著一把吉他,聲音像緩緩溪水,清冽悠揚。


    隻是迴家的時候,她趴在爸爸的別克君威後座,往後看的時候,覷見了高屹。他靠在酒吧對麵的牆壁上頭,看到海瀾走了出來,也不管紅燈亮起來,敏捷地穿過馬路。


    江湖的心驟然一緊。


    海瀾代初三年級的英語興趣班和自習課,她很年輕,看起來頂多像高中生的樣子,所以很有親和力。許多學生都喜歡她。


    有個同學的母親是師範學院的老師,她知道了一些關於海瀾的情況,譬如海瀾是北方小鎮考來本地,家裏隻有一個重病的母親。


    齊思甜歎,“海老師很自強不息啊!”


    江湖不屑地想,自強不息個鬼。


    她迴到家裏,把仙人掌放在鞋櫃上,再打開電視機,心安理得地開始看《還珠格格》。高屹會在這天來給她補習。她初三了,還是漫不經心的。


    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長是父親的同學,學校裏有項獎學金由紅旗集團讚助,所以江湖沒有什麽精神負擔。


    隻有高屹這種要賺父親鈔票的人才會認真。


    高屹當作沒有看到她在鞋櫃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辦地督促她背化學元素表。


    江湖挑釁地講:“我知道你這樣的年紀叛逆,但是不能叛逆得太離譜了。”


    高屹不搭理她,隻說:“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憤憤而又有些憂傷。


    有人說,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江湖卻覺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麽猜都猜不準。


    高屹在學校裏從來不會理她,別的同學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江湖隻能在課餘偷偷注意高屹的一舉一動。


    她看到過高屹和海瀾在放學後,在離開學校很遠的路口會合。她跟著他們鬼鬼祟祟走過幾條馬路,到了西區一段荒廢的鐵軌。


    高屹和海瀾,一人沿著一條軌道當作走獨木橋。海瀾衣袂翩躚,樸素的白裙子在夕陽的餘暉下劃下美好的痕跡。


    高屹的手握住了海瀾的手。


    這一幕太過深刻,江湖久久難忘。


    很小的時候,高屹的手握過她的手,現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個年輕女老師的手。


    籃球賽那天,海瀾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和高屹的運動背心顏色很相配。她遞來鞋子的模樣帶著春天的溫柔。


    那時,江湖手裏拿著可樂,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接著一跤摔得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喝可樂。


    從填報誌願開始,高屹似乎同高媽媽鬧了些意見。


    次日高屹出門上學,眉毛上貼了一塊創可貼,看見江湖,根本不想理她,結果被江湖一把給拽住。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臉上的創可貼,被他一轉頭給避開了。


    “你就幸災樂禍吧你!”高屹冷冷地說。


    “討厭。”但是江湖很想和他說說話,就問,“喂,你要考哪個大學?我爸說你可以考一本裏那些和國外學院合作的金融經濟科,那才前途無量。學費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還有助學基金?”


    高屹冷笑,江湖看了出來,心內生出了些畏懼,又不敢再和他講話了。


    高屹填的高考誌願是北方的一所大學。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考上遠比這所大學好得多的大學。


    他和班主任相持不下,於是高媽媽就被叫到了學校。


    江湖都看到了,她想,她知道怎麽迴事。


    她在學校裏到處找海瀾,終於在學校的花壇截住了她,她身邊圍著好幾個同學,齊思甜也在其中。可江湖不管,氣衝衝說:“喂,你有空嗎?”


    海瀾看過來,她應該不太記得江湖,但也不喜歡她這麽無禮的口氣,問:“什麽事情,同學?”


    江湖說:“我在那邊等你。”她往前走了幾步。


    海瀾讓同學們散了。


    江湖確認了一下四下無人,先“哼”了一聲,說:“你覺得搞師生戀很新潮嗎?”


    海瀾沉默了。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嗎?他幹嗎要考迴那種地方去?他本來就是那種地方來的,那種鄉下地方有什麽好去的。”


    海瀾平靜地說:“小同學,你說得很對。謝謝你的提醒。”


    江湖那時候隻是小同學而已。她倍感挫折。


    高媽媽在學校裏當著老師的麵給了高屹一巴掌,這件事情被江旗勝知道了,他語重心長對高屹講:“你媽打你,是要你做人分清形勢。”


    高屹在江旗勝的麵前,從不會低頭,但也從不會多說話。


    有了父親的插手,江湖更加有底氣,她甚至在動腦子,想,在父親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師是決計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學校的,而高屹在高媽媽和父親的雙重壓力下也一定會屈服。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是十四五歲的江湖最大的心計了。


    而海瀾,也許領會了江湖的意思,開始迴避高屹。


    江湖挺得意,為的是她頭一迴可以操縱別人的行動。


    但高屹還是千方百計想要找海瀾講話,甚至在學校裏也會堵著她。


    當然有觀察敏銳的學生發現了。江湖聽到齊思甜繪聲繪色講著高屹和海瀾的事情,立刻對她嚷,“你無聊不無聊,整天說三道四,神經病。”


    齊思甜愣住。她性情溫順,長得又很漂亮,一直是公認的初中部校花,同學們都喜歡她。隻有江湖會這麽蠻橫地當眾不給她任何麵子。


    而江湖絲毫不覺得。


    對江湖來說,她隻知道那個初夏太悶熱了,她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不踏實。半夜醒過來,身上有個地方墜墜地痛,還有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就像燥熱的天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她一骨碌坐起來,看見身下的席子染了一片紅色。她不免驚慌失措,但是她竟能迅速鎮定。


    高媽媽是個細心的保姆,早就為她準備了一些青春期女生應該有的東西。江湖從衣櫃裏翻出了衛生巾。換了幹淨的睡裙後,她又打了一桶水,將席子擦幹淨。


    這樣一折騰,她再也沒有睡意了,這時已是晚上九點。父親還沒有迴家,她爬了起來,不知是什麽情緒的驅使,讓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間。


    這天的月亮不亮,烏雲很多。她剛剛走到高家門口,高媽媽突然把門打開,看到她在外麵,十分意外,問:“江湖,你怎麽來了?高屹呢?他不是去給你補課了嗎?”


    江湖腦袋裏轟的一聲,瞬間憤怒到了極點。這個高屹,一定是去見海瀾,還非要扯著她說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著高媽媽就把關於高屹和海老師的那些事全部說了出來。


    高媽媽如遭雷擊,聽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講完了,她焦慮地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不行,這樣不行,我得找他去,我得找他的老師去。”


    她一邊講,一邊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沒料到高媽媽反應這麽大,她害怕了,說:“高媽媽,你等高屹迴來再說吧。”


    高媽媽甩開江湖的手,“等他迴來?他這麽晚都沒迴來,不行,我不能不管。”她匆匆走了出去。


    江湖幫他們把門帶上,追了高媽媽一小段路,可是高媽媽腳步飛快,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她急得直跺腳,又沒有其他辦法,隻能迴到高家門口等著。


    過了一會兒,高屹一個人迴來了,看見了她,皺眉說:“這麽晚待在這裏做什麽?我送你迴家。”


    江湖問:“你又去找那個老師了?”


    高屹掏出鑰匙開門,“懶得跟你說。”


    他還是這副態度,不把她放在眼內。江湖又氣又恨,賭氣講道:“是啊,你懶得跟我說,所以你媽媽去學校找老師說了。”


    高屹一愣,推開了門,先叫了一聲“媽媽”,當然無人迴應。他急了,聲音也大了,問:“江湖,你跟我媽說什麽了?”


    江湖瞪著眼睛嚷了,“你這麽兇幹嗎?你覺得你做得很對嗎?”


    她見高屹要追出去,存心擋了他一擋,被他著急一推,重重摔在地上。她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於是哭出來,“你還推我,你還推我。”


    高屹沒法,把她扶起來,說:“你別鬧了,我媽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江湖隻覺得手掌痛得要命,隻覺得心裏沒有來由地沉甸甸的。高媽媽還不迴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心裏一害怕,甩開高屹自己跑迴了家。


    這一夜她睡了醒醒了又睡過去,早上被父親叫醒。父親說:“高屹媽媽出車禍了。”


    江湖茫然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咽了咽口水,喉嚨很疼也很幹澀。


    高屹臨近高考的時候,辦了母親的葬禮,沒有參加高考。葬禮很簡單,參加的人也不多,人都是江旗勝出麵請來的。


    江湖一直紅著眼睛躲在父親的身後,沒敢看高屹。


    他瘦了,臉上生出了胡楂。送了母親的遺體去火化迴來後,他向江湖招了招手。


    江湖抽泣著,不敢過去,江旗勝推了推女兒,“過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迴頭地走了過去。高屹很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那晚我是去和海瀾告別的,她準備迴家鄉的中學任教。我媽最大的心願是希望我考上這裏的大學,我不會辜負她。”


    他的聲音很涼,讓江湖的心不住抖,又悔又怕,她流眼淚辯解,“是你沒有早說!”她跑迴父親身邊,想,這都不是她的錯,都是那個老師的錯。


    迴家路上,她把高屹同海瀾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說什麽,隻是後來把高屹叫過來問:“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高屹說:“我不會辜負她對我的期望。”


    江湖向嶽杉這般道來,雖然強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傷,把頭低垂下來。


    嶽杉是頭一迴知道江家這段隱事,知道之後,更不忍心讓江湖自揭年少瘡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給予安慰。


    江湖握緊了嶽杉的手,還是講了下去。


    “從小到大,高屹都不怎麽喜歡跟我說話,可是我就是喜歡跟著他,攪和他的那些事情。後來我交男朋友,總是把男朋友跟他比,每個都談不長。高屹大學畢業後,進了利都做招商,一直在日本和香港地區工作。他沒再跟我們聯係過,我也不敢和他多聯係。”


    “後來,我們公司和香港的利都百貨合作,我又見到了高屹,他管著招商的事兒,我攛掇著磨著我爸和他多合作,多提點他。可是,可是,後來爸爸事發,他去廉政公署舉報——”江湖突然噤聲,就差那麽一點點要把那段更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是父親的醜事吐露,她不能讓嶽杉曉得,她低下頭,“我今天才知道高屹和那個實習老師結婚了。就像《神雕俠侶》裏的郭芙,砍了楊過一臂,可也成全了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也沒有辦法算了。”


    嶽杉無言,看著江湖,女孩抬頭望窗外,視線停在無邊的黑幕之中,好像找不到歸去方向。她的眼圈也紅了起來,她唯一能勸慰江湖的是,“我一直認為高屹是迫於公司內部的壓力去廉政公署舉報,現在還是這麽認為。他沒資格也沒實力扳倒你爸爸。”她的心軟弱下來,“是我不好,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靈會怪我的。江湖,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做得很好。”


    江湖發覺嶽杉又迴到她的身邊,她不是孤獨的,而嶽杉的姿態是保護的。


    她輕輕靠在嶽杉肩頭,搖頭,“嶽阿姨,爸爸不在了,我經曆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有因果,沒有辦法的。爸爸這麽強大,最後還是倒了,我常常害怕。”


    “怕什麽?”


    “我怕江湖險惡,人情冷暖。徐斯,還有那個張文善,他們挖了一個個坑給我跳。”


    “你可以不理這些去國外的。”


    “爸爸十六歲就一個人上山下鄉,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建了紅旗。”


    嶽杉心想,她到底還是江旗勝的女兒,她有這一份自覺,那麽自己就可以放心了,這個女孩會不斷進步,直到成功。


    江湖在夜裏又沒有睡著。


    夜裏總是無數秘密和無數細節在心頭表白和呈現。而她想念父親,想起天城山那晚的噩夢。


    父親,父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江湖抱住枕頭,喃喃自語,“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


    在沙發床上輾轉幾迴,又看到窗台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發痛。


    清晨醒來時身心俱疲,好像又迴到幾個月前。


    這樣不行,這不是她把一切向嶽杉坦誠相告的目的。


    江湖爬了起來,驅車去附近別墅區找個恆溫遊泳池遊個泳,把身心安撫下來。滿麵的容光又迴來了,清醒的頭腦也恢複了。


    再驅車迴去辦公時已是精神奕奕。


    迴程中遇到紅燈,停下來時,看到路邊有拖車拖走一輛老式的別克,徐斯就站在路邊,穿得一身白,手裏還握著一瓶水。


    那套衣服是她買的jeanpaul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他身上正合身,雖然有點妖,倒也符合他的氣質。


    江湖正想搖下車窗同徐斯打招唿,這時路邊躥出一個民工,走路搖搖晃晃,似乎喝了酒。民工走到她的車前,突然對著她的車窗吐了一口濃痰,又搖搖晃晃地走到對麵去了。


    她被這瞬間的變故驚住了,隻望著車窗上的濃痰,感覺要作嘔。


    徐斯當然也看到了她,他走過來扭開水瓶,把裏頭的水統統倒在車窗上,然後示意江湖開門。


    江湖竟然知道他想幹什麽,她把紙巾盒遞了出去,徐斯抽出幾張紙巾,從容地把車窗抹幹淨。


    江湖由衷地講:“謝謝你。”


    徐斯晃了晃手裏徐風蒸餾水的空瓶子,笑,“幸虧我帶了水。”他不客氣地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了進來。


    江湖說:“為了表示感謝,我會把工廠裏的飲用水全部換成徐風的。”


    徐斯關上車門,“那倒是要換成我謝謝你了。”


    江湖想起他們最近一次的對話,很有一點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隻好找別的話題化解,“你怎麽在這裏?”


    徐斯說:“我最近住附近的別墅。”


    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錢少爺。


    “老爺的別克車,一開上大路就拋錨了,車子剛被拖走,就看見你在這兒。”


    江湖笑起來,“你開的車怎麽不是被豐田召迴的,就是一上路就拋錨的?”


    徐斯對她的揶揄應當不做解釋的,可仍答了句,“謝謝,是我媽的車。”


    江湖點點頭,“老一輩的品味真夠一致的。”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她越想越好笑,握著方向盤的手也禁不住跟著顫起來。


    這樣看著十分危險。徐斯不滿道:“哪能這麽開車?”


    江湖也覺得笑得過了分,收斂起來,說:“去哪兒?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腦後,“去佘山。”


    “what?”江湖驚叫,“這裏到佘山?”


    徐斯說:“yes,我十二點要在那兒跟大人們開個會,十分緊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了一眼放在車前座的卡通小圓鍾,合理建議,“這裏很難叫到出租車,這樣吧,我送你到張江地鐵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鐵在上班高峰能擠死蚊子啊?”


    她叫:“我早上還有會呢!”


    “告訴他們推遲到下午或明天。”


    “憑什麽?”


    徐斯笑,“你少安勿躁。”


    江湖心內一轉,安靜下來。


    徐斯知道她識趣了,便說:“我舅舅今天在我們家佘山別墅暫住,明天一早要去杭州開會,兩個月後他還得領隊去東京參加一個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專家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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