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下起小雨,阿帕爾坐在小圓桌前喝酒,他教孩子喊爺爺,孩子不喊,他就用拐棍敲著地麵說,“以後我就是你爺爺。”


    巴郎哼著歌曲迴來了,抓起桌上的煮羊蹄就啃,他看到床腿上拴著一個小男孩,問道:“這是誰?”


    阿帕爾說:“買的,明天就帶他上街。”


    巴郎說:“那我先給他化化妝。”


    巴郎把手上的油抹到小男孩的衣服上,又把煙灰倒在小男孩頭上,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


    “這樣才像個小叫花子,不許哭。”巴郎拿出一把蝴蝶小刀威脅著。


    小男孩驚恐地向後退。


    “你叫什麽?”巴郎用小刀捅了捅小男孩的肚子。


    “旺旺。”小男孩迴答,他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又不敢。


    “旺旺。”巴郎重複著這個名字,哈哈笑起來,“你是一隻小狗,以後我就喊你小狗。”


    “小狗,你從哪兒來?”


    小男孩搖了搖頭。


    巴郎拍拍額頭,換了一種提問的方法:“你家在哪兒?”


    小男孩想了想:“武陵青年路光華小區四號樓。”他說得很熟練,看來平時媽媽沒少教他。


    阿帕爾道:“再敢說武陵——”


    老乞丐舉起拐棍做個要打的姿勢:“就抽得你亂蹦亂跳。”


    “你媽不要你了。”巴郎說。


    小男孩用手背揉著眼睛,嗚嗚地哭起來。


    “那又有什麽。”巴郎聳聳肩膀說,“我阿達進了號子,阿媽把我賣了三次,三次。”他向旺旺伸出三根手指,然後他把一個羊蹄塞到旺旺手裏。


    “啃。”巴郎命令道。


    每天,阿帕爾都帶著旺旺上街乞討,旺旺已經徹底淪為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阿帕爾還用白膠、紅墨水、棉棒在旺旺腿上製作了幾個傷口,這些假的爛瘡做得非常逼真,如果放上蛆,抹上一點臭腐乳吸引蒼蠅,對乞討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為經常哭,旺旺的眼睛深深隱在一層陰影裏,已經失去光彩。最初跪在街頭,神色倉皇,對每個人都有著無法克製的恐懼,然後這個4歲的小孩習慣了、麻木了。巴郎有時也跟著阿帕爾乞討,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在街上四處遊逛。孩子是很容易混熟的,正如兩顆星星的光芒是一樣的。巴郎有時欺負旺旺,有時親切地稱唿他“小狗弟弟”。


    有一天,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這樣的天氣沒法出去討錢,阿帕爾就躺在床上睡覺,老年人總是睡得很沉。旺旺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有一些卡片,兩塊磁鐵,幾個掉了軲轆的小車,他拿出一個很漂亮的塑料小人,對巴郎說:“給你。”


    “垃圾箱裏撿的。”巴郎不屑一顧。


    “給你玩。”


    “這有什麽好玩的,”巴郎說,“有很多好玩的事,你不知道。我帶你去冰窖,天熱,那裏也有冰。再去遊泳館,我們可以溜進去,從台子上跳到水裏。我帶你去三元裏,看那個骨頭女人,她還沒死,還要去火車站看人打架。”


    “我想媽媽了。”旺旺說,他抬起一雙大眼睛,忍著滿眶的眼淚。他並沒有哭出聲音,隻是任由淚水湧出來,唉,這個小小的孩子已經學會了堅強和忍耐。


    巴郎說:“哦。”


    過了一會兒,巴郎打個響指,似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說:“這還不簡單嗎,我帶你迴家。”


    兩個孩子手拉手走在雨中,雨把他們的頭發淋濕,他們不說話,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走出那個藏汙納垢的城中村,走過那些破敗的堆滿垃圾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旺旺緊緊抓著巴郎的手,我們無法得知這個4歲的孩子一路上在想些什麽,在他長大以後,能否記起是誰帶他走出這場噩夢,能否記得此刻他緊緊抓著的這隻手?在一個菜市場附近,巴郎從身上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錢,他對賣羊肉夾餅的攤主說:“來兩個夾餅,我要請客。”他對旺旺說:“吃吧,塞到肚子裏。”吃完之後,他們繼續向前走,巴郎把旺旺領到天河區棠下街派出所的門口,巴郎問旺旺:“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兒吧?”旺旺點點頭。巴郎說:“進去吧,讓條子幫你擦屁股,他們會送你迴家的。”


    巴郎推了他一下,說:“去吧,小狗弟弟。”


    說完,巴郎就迅速地跑開了。他藏在街角,偷偷地看到旺旺站在派出所門口放聲大哭,一個女民警走出來,蹲下身詢問著什麽,然後拉著旺旺的小手走進了派出所。


    巴郎放心地離開了,他用口哨吹著一首歌曲:


    你有了花苑要栽果樹,


    你有了兒子把書念,


    要教育孩子愛勞動,


    做一個剛強的好男兒。


    古麗在一次偷盜嬰兒的時候被人發現,她被打得奄奄一息,事主怕她死掉,所以沒有送到公安局,而是將她扔在了醫院門口。


    很多天以後,華城三元裏世康大街出現了一個妓女,她是那條街上最老最醜的娼妓。她坐在發廊的玻璃門之內,像是安靜的空氣,靜悄悄地培養著下身的金針菇。她不笑,因為門牙掉了兩顆,即使是白天,她也給人帶來夜晚的氣息。這個尚未染上梅毒的女人對每一個路過的人招手,她特別鍾情老年人,她鉤手指,拋媚眼,甚至掀起裙子,然而生意還是慘淡。沒過多久,她交不起房租和當地小痞子收的保護費,隻好濃妝豔抹走上街頭。這個站在路燈下打哈欠的女人,在夜晚她可以作為城市的夜景,正如烏雲也是天空的一部分。


    在華城的車站、碼頭、廣場、地鐵通道、人行天橋,有那麽一群人,不管夏天還是冬天,老是躺在水泥地上,身上蓋著一條破毯子,自己的胳膊就是枕頭。站起來時,頭從一個窟窿裏鑽出來,那毯子也就成了衣服。


    他們還有一頂帽子或者一個破茶缸用來乞討。


    曾有個過路的小女孩在一個冬天對此產生疑問,她問媽媽:“這些人不冷嗎?”


    媽媽說:“他們是乞丐。”


    小女孩說:“乞丐是什麽?”


    媽媽說:“就是要飯的,要錢的,叫花子。”


    小女孩說:“他們為什麽當叫花子啊?”


    媽媽說:“因為他們窮,沒錢。”


    小女孩說:“他們為什麽窮啊?”


    媽媽不說話了,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小女孩又說:“他們的家在哪兒?”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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