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奇道:“前幾日下官為夫人拿過脈息,順暢平和,怎會有今日之事?”


    韓國夫人垂淚懊惱不已:“我也不知,突然就這樣了。.qВ5、c0m”


    王太醫走近床塌旁幾案,拿起上放的葯杯,內裏尚有葯汁,問道:“夫人什麽時候喝的葯?”


    韓國夫人想一想,答道:“大人不提我還不覺,就是在嚷肚子痛前服的葯,服用後沒過得一刻鍾,她就腹痛難忍。”


    王太醫醮起一點葯汁,先是以鼻嗅聞,再以小指醮了入口吃,悚然變色對李俶揖道:“殿下,此葯汁中含有份量極大的商陸。”吳大夫聽了一驚,吃後點頭不敢再說話。


    韓國夫人一聽之下仿被電擊,身子瑟瑟發抖,不自覺朝沈珍珠望去,誰想沈珍珠也正疑惑的往她看,二人目光一接,倏的得了主意,上前拽住沈珍珠右臂,迴力一拖,又往外一推,口中已沒頭沒腦的罵道:“定是你,賤人!心懷嫉妒下墮胎葯害彩屏。”


    沈珍珠不經意得個踉蹌,直直向後栽。李俶見勢不妙,已伸手來扶,終究晚了一步,已重重跌倒在地。忙趨前攙她起來,沾手欲濕,她竟然在出冷汗,倒底還是掙紮著站立起來,沒等李俶向韓國夫人發難,冷笑一聲道:“夫人真好見識,珍珠枉讀幾年詩書,倒不知商陸有何作用,原來竟可作墮胎之用,珍珠領教了。”


    韓國夫人一時語塞,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珠向上一翻,雙手叉腰嚷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老娘生了幾個兒女,難道還不知商陸麽?”眼中早沒了淚水,直衝李俶叫道:“殿下,你的孩兒被人害死,今日若不辨明真兇,將這沈珍珠緝拿問罪,老娘我決計不依。我定要告到禦前,求聖上、貴妃為我作主!”說罷又沒口子“彩屏,你好命苦”的亂叫一氣。


    李俶心中厭惡至極,皺眉一甩衣袖道:“依大唐刑律,拿人問罪須得證據確鑿。”獨孤鏡心神領會,自去閣外吩咐通傳尚葯房春雨、夏荷等等事宜。李俶見沈珍珠自跌倒後冷汗透衫,麵色在臘黃中顯出蒼白,顯見身子極為不適,不過在咬牙支撐,急急扶她坐下,心中擔心不已。韓國夫人氣籲籲當仁不讓坐在上首,一副聽審的模樣。


    春雨、夏荷早知道出了大事,一直跪在閣外十餘步階下侯命。聽宣進閣後,嗑頭不止,連連叫冤:“奴婢實不知情,不關奴婢的事!”


    獨孤鏡斷喝一聲道:“停口!韓國夫人、殿下在此,豈有你們喧嘩的。我問什麽,你們答什麽。”


    聽她一一問二人,崔彩屏的葯是由哪裏來的,是哪一個調配煎製的,用了多少時間。兩人一一答了,並無可疑之處。今日這盅葯乃是安胎之葯,方子是王太醫所開,由夏荷照方配齊葯材煎熬三個時辰才成。其間,兩人並未離開尚葯房,連早飯也是由尚食房送來的。這一條是沈珍珠前幾個月被下毒後新改的規矩,防的便是有人趁間作祟。


    獨孤鏡又問:“今日還有什麽人去過尚葯房。”


    二人答道隻有王妃的侍女素瓷和崔孺人的侍女玉書,皆是為自家主人取葯。玉書先來,素瓷後到,四人說笑一番,因崔孺人的葯先好,玉書先走,素瓷晚走。


    獨孤鏡接著問道:“尚葯房內可存有商陸?”二人答是,商陸本有消水腫、祛痰、平喘、鎮咳之效,故尚葯房中常備。


    說話間,另派出的奴婢已呈上由尚葯房搜到的幾個煎葯瓷罐。雖說這幾個瓷罐大小模式全然一致,然王太醫稍作分辨,便找出內中尚有商陸成份的一罐。


    獨孤鏡乃沉聲喝道:“如此,既然旁人沒有可疑,定是你們二人監守自做。尚葯房中一直存有商陸,這裏有含有商陸成份的葯罐,物證昭昭,你們可沒得抵賴!”


    春雨、夏荷聽了魂飛天外,夏荷向來潑辣,此時關乎已身性命,死馬當作活馬醫,情急之下對獨孤鏡道:“不,奴婢想起來了,還有一人十分可疑!”


    獨孤鏡問道:“誰?”


    夏荷答“是”,眼光四處遊離,終於落在沈珍珠身後的素瓷身上,指著她道:“是王妃的侍女素瓷!”


    獨孤鏡想是意外的“噫”了聲。李俶伸臂暗暗去攥沈珍珠手,腕上一緊,她修長細致的手與自己十指相握,有那寬大的袍袖遮掩,沒人看見。韓國夫人麵上露出得意的笑顏。


    聽獨孤鏡問道:“這怎麽說?”


    夏荷見獨孤鏡讓她繼續說下去,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急說道:“奴婢大膽,今日素瓷來尚葯房後,曾自作主張讓她試了口崔孺人的葯。試葯之時,奴婢也沒十分在意,她若乘機在葯中下了商陸,卻也難說!”素瓷為早上一時貪嘴悔青了腸子,簾跪倒當地,哭辨道:“夏荷姐姐,你怎能信口雌黃,當時你和春雨、玉書均在場,三雙眼睛瞧著我,我哪有時機下葯?春雨姐姐,你得為我作證!”春雨一向和素瓷交好,見狀不忍,心亂如麻,焦急中搜羅迴想今日之事,磕頭道:“迴殿下,獨孤姐姐,還有一人也十分可疑。”


    這扯出的人愈來愈多,獨孤鏡問道:“還有誰?休得東扯西拉!”


    春雨答道:“這個人是尚食房的銀娥!”話音剛落,韓國夫人由座上一跳而起,兇巴巴搧了春雨一耳光,喝道:“小賤人,休得胡說,銀娥跟了彩屏這多年,怎會害她!”


    春雨忍痛負氣,明明眼淚要落出來,生生逼將迴去,心中一橫,全然豁出去了,對答道:“奴婢並沒有瞎說,銀娥今日早上為我們姐妹送的飯。為著吃飯,她幫我們照看過火爐上煎製的葯品,焉知她是否動過手腳!”


    獨孤鏡正要張口傳銀娥,突聽“轟通”巨響,沈珍珠突由座位跌落在地,玉山傾倒,僵直身子,一動不動。李俶一把攬起她,急的隻喚“請太醫”,渾然忘卻身畔就有一名如假包換的太醫。


    王太醫上前把把她的脈息,搖頭道:“大大不妙,王妃腹中的胎兒,隻怕也保不住了。”


    李俶心驚膽寒,覺環抱沈珍珠的手掌滑膩,垂首一看,竟是滿手鮮血。沈珍珠似未全然暈死過去,雙目翕動,滾出一粒眼淚。


    沈珍珠從未受過這樣的苦楚。仿若迴到十年前,她和他少年頑劣,偷劃扁舟入湖,山川明媚,江河秀麗,他難得的嘴角一翹,絲許笑容:“不知十年後再遊此地,該是如何。”她方才八歲,卻少年作老成思,答道:“十年?你在何方,我在何處?”湖浪唿嘯奔騰而至,排山倒海之勢,“安二哥,安二哥,抓緊船舷!”…她快要窒息…腹中有千刀萬剮,耳中如聞刀劍齊戧…一重又一重,將心痛與身體的劇痛剝離去,重疊來,反反複複,無窮無盡…迷離中玉冠錦衣的少年托著她的頭…生命中一些東西,去了再不能迴來…殿下,殿下,俶,俶…


    李俶終於等到她的蘇醒。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穿流不息的太醫√女,端出的一盆盆血水隻能讓他顫栗。盡避太醫說她隻是小產,並無性命之虞,他還是這樣一天一夜不眠不睡,寸步不離守候在她身畔。如果能這樣守候她一生一世,那他是否還需苦心經營?但若不苦心經營,他又能否守候她一生一世?


    “俶,”她輕輕喚他一聲,方覺自己聲音沙啞低晦,幾不可聞。他俯身托起她,讓她枕於自己懷中,渺渺發香彌漫,艱難的開口:“是我疏忽,害你受苦。父母親大人探望你剛剛才走。”


    她輕歎道:“他們定是失望傷心。”心中驀的泛起一縷悲愴,和著那房內燃燒的檀香,縹緲迴旋。迴身與李俶四目相接,伸手細細撫摩他的臉,青青的胡子茬,低語道:“你瘦了。”忽的雙手環抱住他的脖頸,伏在他胸前聽他沉穩的心跳,那一瞬隻覺身心舒坦至極,深深說道:“俶,永遠別離開我,我不能再失去你。”這般的哀憐無助,這般的深情相與,不是胸列珠璣的她,不是思維慎密,冷靜機智的她,李俶胸中激蕩,張臂將她緊緊的箍入懷中,他的力道強勁正襯托出她的虛弱無力,直摟得她喘不過氣來,聽他咬牙說道:“再也不許這樣嚇我!”她的淚水簌簌而下。


    良久。問道:“素瓷?”


    李俶道:“她正為你料理湯葯。”


    又問:“那銀娥呢?”


    李俶淡淡道:“已被我下令處死。”


    沈珍珠別過臉,沉默半晌,幽幽吐出一句話:“我實在不知,你為何這般著力迴護那個人?”


    李俶一怔,稍頃道:“韓國夫人和崔彩屏有意加害於你,反害了自身,正應了引火燒身這句古話,崔彩屏此時已夠淒涼,再去怪責也於事無補?”


    沈珍珠合上雙目,她一直麵色慘白,精神倦怠,說話聲低無力,李俶以為她又乏了,隻靜靜的摟著她不再說話,怕引她傷神。豈知她又緩緩的吐出一句:“你明知我說的人,不是崔彩屏。”自作自的笑了笑道:“人若是愚笨,真真會少了許多煩惱!”李俶被她笑得心中絞痛:“你說什麽?”


    她睜開雙目,繼續說道:“韓國夫人和崔彩屏買通醫官,指鹿為馬,明知我懷孕卻說隻是疲勞過度;又怕時日一長,終叫發覺,指使銀蛾在我的葯中下放商陸。本來我在劫難逃,尚葯房的兩名丫頭固然年紀小,但謹慎細心,決沒有將我與崔彩屏的弄反拿錯之理。這其中,定有人趁其不備,有意調換了我二人葯罐。說起來,這個人也算是救了我和腹中胎兒一迴。隻可惜,救得了運,救不了命!”


    她連說一大串子話,氣喘籲籲。李俶急急為她捶背道:“有什麽話,過兩日再說好麽?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你素來不信什麽運呀命的,今天說這樣的話,怎不叫人心慌。”


    她連連搖頭:“你,你以為我在盤算你的不是嗎?我隻是想不通,那個人,既下風香草害過我,這迴又救我,是何居心?你任其為所欲為,是何道理?許我不該問,你心中有萬千丘壑,原不該我觸及。”


    李俶因道:“你這是傷心負氣之語,山河社稷本是男兒之事,許多事我瞞著你是怕勞你操心,你也不該過多的疑我。我對你的心,到了今時今日,你還不懂麽?”還要再說下去,突的想到不久之後還有一樁事會讓她傷心,慢慢停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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