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且城中,翠仙居。


    曾經有人笑說:如果哪天翠仙居裏沒人了,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


    話雖有些誇張,但翠仙居的生意卻也的確人滿為患。


    人很多,說的話更多,但今天幾乎所有人的話題都隻在一個人身上。


    那人就是齊開。


    店夥跑了一個晚上,忙的滿頭大汗,此刻終於有工夫休息一下。他倚著櫃台旁的牆角,迷醉在多種酒味和更多種菜香味混合而成的酒樓所特有的氣味中,耷拉著頭,準備眯個盹,掌櫃的忽然喝道:“小三,給我小心點,少混水打油!”


    店夥被嚇了一跳,立刻瞪起小眼,看著酒菜正酣的客人們。


    隻聽一人道:“齊開那小子也真有種,三個月前才被我們重傷,沒想到今天竟光溜溜地一個人闖進了這壽且城中,這小子的這份魄力,很像當年老子孤身一人深入連山寨,隻不過老子不走運,竟遇上了白頭煞星。”


    他喝了下一杯酒,還未說話,旁邊就有人笑道:“如果你沒遇到白頭煞星,進了寨子,恐怕你就迴不來了。”


    又一人道:“哦,原來他還沒進連山寨就逃了,難怪難怪。”


    那人忽然漲紅了脖子,吼道:“老子那不是逃,那叫......”


    一人截斷了他的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是麽?”


    酒樓裏頓時笑聲連成一片,氣氛也活潑起來。


    忽然一個聲音道:“齊開連斬十四名黑影衛的那一劍,你們知道是什麽招式麽?”


    眾人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隻聽哄聲一片,哪裏還聽得見一句話?


    同樣在說齊開,但這裏與翠仙居裏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燕府,淺湖,八角亭。


    雖已入夜,但亭中孤坐之人仍枯守著紗燈,顯然還不想走。


    夜風輕拂,燈火搖曳,如同憔悴佳人,影影綽綽。


    她癡癡地瞧著明明滅滅的燈火,眼中不知倒映著的是燈火,還是人影。


    一大漢輕輕走來,柔聲道:“小駔,夜已深了,迴房休息吧!”


    燕大小姐仍舊望著燈火,喃喃地道:“他曾說過,魔法燈雖然光亮,卻不如油燈溫暖,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大漢歎了口氣,道:“他既然能一招...打退十四名黑影衛,就有實力安然退去,小姐你還是莫要擔心,得千萬注意身子,下次見麵時莫要讓他擔心才是。”


    他本想說‘一招殺死十四名黑影衛’,但恐小姐受到驚嚇,便改了口。


    燕大小姐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驚喜地望著大漢,道:“辛叔你說我們還能再見麵?”


    大漢怔了怔,旋即笑道:“齊公子實力高深莫測,這次又有精進,肯定不會有事的,小姐可千萬不能在此時分了他的心。”


    燕大小姐幽幽地歎了口氣,臻首低垂,黯然道:“他還會擔心我麽......”


    大漢道:“想必他故意不來看你,是怕連累了你......”


    繁星垂幕,涼風習習。


    雖然夜已很深,但常有德非但沒有絲毫困倦,反而比白天更加精神,眼睛也更亮,就像天上的寒星。


    齊開已進入山洞三四個時辰,仍舊沒有任何動靜。


    常有德知道他太疲累,要好好休養一番,所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警戒。


    雖然他也知道武極殿不會這麽快追來,但他卻仍舊不敢有絲毫放鬆,因為世上除了山洞裏的人之外,能令他佩服的人已經很少了,尤其是白天那驚心動魄的一戰後,他對齊開的敬佩更是到了無複以加的地步。


    世上從來就不缺少絕世高手,但有幾個人敢放手一搏?


    恰恰相反,實力越強的人,顧忌也就越多,他們往往活得太過理智,也懂得利用自身的威信免去很多麻煩,所以這種活法未免太過安逸。


    真正有實力的人,又有幾人是值得佩服的呢?


    終於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腳步雖輕,但這聲音卻是常有德正期待著的,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麽輕微,他也不會錯過。


    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多謝。”


    常有德轉過身,卻搖了搖頭,道:“若論起謝,恐怕我這一生都道不完,所以你以後最好再也不要對我說‘謝’字。”


    星繁無月,齊開立在常有德身旁,道:“這些天委屈你了。”


    常有德道:“這些天,你恐怕過得也不好,否則實力就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提升了。”


    齊開點點頭,眺向遠方的密林,道:“一個人若活得太安逸豈非無趣?”


    常有德笑道:“不錯,所以我這段時間活得很有趣。”


    清風起,葉浪起伏,如濤拍岸。


    齊開忽然道:“你可知道武極殿為何沒有殺你?”


    常有德未作聲,卻反問道:“你為何要如此冒險?”


    齊開道:“你是說我光明正大的進城麽?”


    常有德道:“是,你本不必進城,我就住在城外的橋上。”


    齊開道:“話雖如此,可你想過沒有,武極殿為何沒有殺了你?”


    他這句話已重複了兩遍,常有德才開始思考其中的道理。


    他忽然道:“你怕你來找我被武極殿的人發現?”


    齊開笑了笑,道:“我不怕。”


    常有德道:“那是為何?”


    齊開道:“隻因我一去找你,他們就一定會發現,這點我可以保證。”


    常有德沒說話,似已默認,他忽然道:“那又如何?”


    齊開怔了怔,道:“想必你也已猜到武極殿之所以沒有殺了你,是因為我還未落入他們手中,既然他們在暗中監視你,無論我通過何種方法找你都會被發現,與其讓他們先發現,為何不光明正大的入城,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我本以為你已變聰明了。”


    常有德沉默著,緩緩道:“我從來就不聰明,也不需要聰明,因為聰明的人大多活得很累。”


    齊開點了點頭,道:“一個人太聰明未必是件好事,但一個人若一點都不聰明,肯定不是件好事。”


    常有德道:“但一個一點都不聰明的人,卻能交到一個聰明的朋友。”


    齊開苦笑,道:“可惜我也不聰明,如果我真聰明的話,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了對付武極殿的萬全之策了。”


    常有德驚訝地道:“難道你現在還沒有辦法?”


    齊開沉吟著,道:“辦法倒不是沒有,隻不過有些冒險罷了。”


    常有德忽然笑了,道:“冒險?我居然還能從你口中聽到這個詞......”


    齊開也笑了,卻沒有說話。


    常有德抬起頭,漫天繁星熠熠生輝,他歎了口氣,道:“連你都說冒險,想必是個極危險的法子,如果真是這樣,倒還不如沒有法子。”


    齊開道:“我既然迴來了,就必須得要有法子,如果我沒有法子,我就會死。”


    常有德截口道:“但你有法子也不見得他們會死。”


    齊開隻有苦笑。


    常有德道:“我忽然很想聽聽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法子,竟能讓你感覺到冒險。”


    齊開道:“小的時候,我經常被別人欺負,但我並不恨他們,要怪隻能怪我自己太弱小,但若他們奪走了我心愛的玩具,我便會感覺到很痛苦,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常有德靜靜地聽著,答道:“沒錯,如果我失去了心愛的玩具,我會難過好幾天。”他忽然頓了頓,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若要讓一個人痛苦,就要奪走他心愛的玩具?”


    齊開點點頭,淡淡地道:“我說的對付武極殿的法子,就是毀了武極殿。”


    常有德聳然動容道:“什麽?!”


    平淡的語句在常有德聽來,不啻驚雷!


    難道齊開想以一己之力摧毀武極殿?一個人怎麽可能摧毀一個傳承幾百年的大幫派?


    何況天下還有不知道多少座武極殿!


    齊開接著道:“我隻是說摧毀它,而不是立刻毀了它。”


    常有德擦了擦頭上的汗,長舒了口氣,道:“如果你說立刻毀了它,那這個法子就不止是冒險了,而是找死。”


    齊開笑了笑,道:“但我卻想越快越好,因為時間若等得太久了,我怕那老頭先死了,如果他死了,我所做的也就沒多大意義了。”


    常有德聽著齊開的話,仿佛已經感覺到齊開對摧毀武極殿這件事已有十分把握,但他實在想不出齊開的自信究竟是來自哪裏,隻聽他道:“近來你的實力大漲是沒錯,但若你想以一己之力的話,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和我一起做做乞丐,日子過得倒也輕鬆自在。”


    齊開沒有接話,忽然道:“你可知道武極殿為何通緝我?”


    常有德道:“因為他們殺了七聖徒,唯獨你逃走了,所以他們想殺了你,好保住他們的威信。”


    齊開緩緩搖了搖頭,悠然道:“這隻是其一,你想不想聽其二?”


    常有德驚訝地道:“還有其二?”


    齊開淡淡道:“否則,以武極殿的行事風格,怎麽可能讓我活到現在?”


    常有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暗暗責怪自己竟然沒想到這一點,他也忽然發現齊開的思維之敏銳,是自己萬萬不及的。


    隻聽齊開接著冷笑道:“不過現在,他們若想再輕鬆地殺了我,恐怕也不容易了。”


    常有德一驚,不禁問道:“你現在究竟是何實力,竟然一招將十四名黑影衛全部殺了!”


    齊開笑笑,卻不說話。


    夜更深,寒氣更重,但兩人卻如兩座雕塑般,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與黑暗溶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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