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節選自《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辛棄疾


    ……


    從佛光寺出來,青鸞公主歡欣雀躍,白複心情卻頗為沉重。


    韋妃慈愛的笑容時不時浮現在白複的眼前。


    因朝廷權鬥,本可以成為大唐皇後的韋妃,卻隻能匆匆告別自己的夫君兒女,蝸居在太極宮的一角,青燈禮佛十一年。


    從風華正茂到垂垂老矣,青絲變白發,餘生就像蠟燭一樣越燒越短,直至熄滅。


    蠟炬成灰,淚始幹。


    而炮製韋莊一案的那些權臣,又能好到哪兒去?


    在李林甫指使下,辦理韋堅案的四名心腹打手,戶部侍郎楊慎矜、禦史大夫王鉷、禦史中丞吉溫、刑部員外郎羅希奭無一善終:


    楊慎矜被表侄王鉷構陷勾結術士,圖謀不軌。玄宗下詔,賜其自盡。


    王鉷因其弟戶部郎中王焊和邢縡謀反,被賜死。


    吉溫因得罪楊國忠,逐漸失勢,貶澧陽長史、高要縣尉。天寶十四載,坐罪免官,被捕入獄。


    川幫副幫主張芬親自出馬,為長安分舵弟子許夜複仇。牢頭將吉溫帶到許夜被折磨死的那間牢房。張芬等川幫弟子祭拜許夜的牌位後,獄卒用吉溫折磨許夜同樣的手法,把吉溫的身體拉長數尺,拉斷脊椎骨,讓吉溫活活疼死,死狀極慘。


    羅希奭在李林甫死後失勢,被貶為海東郡縣尉。張芬再次出麵,將其下獄,看著獄卒將其活活打死。羅希奭死後屍身被野狗分食,挫骨揚灰。


    始作俑者李林甫死後,玄宗下旨,剖開棺槨,葬在亂墳崗上。李氏子孫全部免官、流放邊地,李氏一族被悉數抄家,萬貫家財全部充公。


    這些當年唿風喚雨,隻手遮天的一代權臣,鏟除異己,傾軋撕鬥。到頭來,誰都沒有善終。


    而韋莊案幕後的兩位主角——玄宗和太子李亨,皇權之爭讓父子離心,差點反目成仇。


    玄宗對太子李亨的幾次整肅,讓李亨活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父子嫌隙越來越大。


    所以,也怨不得太子李亨馬嵬坡分兵,北上靈武,擁兵稱帝。靈武之行固然艱難險阻,留在玄宗身旁也一樣兇險萬分。


    天道輪迴,可曾饒過誰?!


    若能預知未來的命運,這些人會不會下手留一線,心生‘相煎何太急’之感。


    想到這裏,白複搖搖頭,心道:“不會。哪怕隻為擁有一天無上權力,這些人也會同類相殺,骨肉相殘,生吞活剝,毫不留情。”


    自己在幽冥穀見過太多猛獸妖鬼,但無論多麽殘忍的妖獸,爭奪王位也好,饑餓難耐也罷,都不獵殺同類,不吞吃同類。


    以此觀之,人之兇殘,遠猛於毒蛇野獸。


    想到武曌強迫自己吞下的螭龍金丹,白複心驚肉跳。


    武曌的話言猶在耳:“第九鼎鼎丹入體,如道心種魔,明日亂大唐者必是你白複!”


    白複暗暗告誡自己,若有這麽一天,自己絕不可被第九鼎征服,迷亂心智,成為禍國殃民的千古罪人。寧可放棄無上神通,也要封印第九鼎的邪惡力量。


    ……


    迴到大明宮翰林院,白複情緒跌宕起伏,久久不能平複。白複鋪開一卷畫紙,將自己關在房中,潑墨入畫,讓自己的情緒恣意流淌。筆墨濃淡頓挫之間,心緒漣漪未平。


    一天一夜,白複一宿沒睡,奮筆疾書。


    等青鸞公主再次推開房門時,白複雙眼充滿血絲,頭發懶亂,如同從另一個世界迴到人間。


    白複將筆一擲,將畫卷遞給青鸞公主,飄然而去。


    返迴巴蜀會館,白複倒頭就睡,連睡三天三夜。


    ……


    青鸞公主將這幅名為《大明宮詞》的長卷徐徐展開,震驚當場。


    白複畫的不是一鉤彎月、一庭花樹,而是一座宮殿,一座完整的宮殿——大明宮。數以百計的宮殿庭院,成千上萬的妃嬪宮女。


    畫中的人物,爭芳鬥豔,爾虞我詐,彼此對話、彼此存活,就像一座茂密幽暗的森林。


    從野草到藤蔓,從蟻穴到鳥巢,每一棵大樹,每一叢野花,每一頭野獸,每一隻鳥雀都不是孤立的。


    它們共同享受著陽光雨露,釋放著氣息養分,彼此交融,相互依存,寄生繁衍,枝繁葉茂。


    ……


    天光海漫,繁花似錦,最美的還是在倚在窗前,憑欄眺望的佳人。


    在朱欄玉砌的宮殿裏,無人能知,在宮牆的下一個轉角,會與誰相遇;


    在深鎖的宮牆內,無人能知,獨自對鏡描眉的佳人又有過怎樣的興衰榮寵;


    在花團錦簇的庭院內,無人能知,撲蝶嬉戲的宮女們,下一秒又會蛻變成何人?


    畫中人,如同棋盤上的每一枚棋子,黑白分明,互相交疊,千變萬化,形成一個龐大、複雜、糾結的“局”


    ……


    一條禦河從左至右,從畫卷的中心位置流過。它通過禁苑,穿城而過,流過拾翠殿,流經含冰殿,將永安渠的活水引入太液池。


    宮巒疊嶂,煙水朦朧。禦河裏的碧波流水,與宮苑的紅牆金瓦,交錯唿應,銜接互動,互為光影。


    在天光雲影下,埋著陳年過往的影子。雕梁朽蝕,紅牆剝落,往事卻如匠漆,一層層地塗抹,凝固厚重。它們默默地見證著歲月流逝,世道無常,王朝更替,紅顏老去……


    水紋的細微變化,晃動著散漫的波光,似單調,喻無窮。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無形的河水,正是時間的具象。而時間,亦是人生的寫實。即使征服天下的帝王,也戰勝不了時間。


    ……


    如果細看,定會看見旖旎燦爛的繁華背後,淒涼隱現,暗流洶湧。白複在畫中做出了委婉的暗示:


    巍峨壯麗的丹鳳門前,浩大壯觀的護送隊伍,排成人字形,簇擁著一輛十六抬的大轎。大轎被華蓋遮住。玄宗應該坐在轎子裏,並沒有露麵。


    大轎周圍環擁著護衛將士和長安父老,人物眾多,繁而不亂。


    迴紇和吐蕃裝束的胡人,混雜在人群中,眼光閃爍,交頭接耳。


    另一端,是浩蕩的迎接隊伍,肅宗正站立在含元殿前,準備迎接太上皇,一副望穿秋水的表情。


    兩側的文臣持笏肅立,唯獨沒有武將。幾名宦官公然扭頭,肆無忌憚地觀察著皇帝和百官的一舉一動。


    白複不能把一切都挑明,隻能把這些兇險的氣息放入畫中,等待著帝王自己品嗅。


    ……


    青鸞公主淚如雨下。


    她看懂了白複的畫,他畫的不是宮殿,不是人物,而是命運,是深宮禁苑內每一個人不可知的命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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