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早上沒有多少陽光,天空陰沉沉的像是有大雨將至,而嬴政跟前跪拜著文武群臣。呂不韋站在台上,雙手捧著秦王的九尺佩劍,他的目光一直深望著嬴政,其中竟然有種說不出的激動。


    這加冠之禮向來繁雜,可嬴政堅持免去了前麵的諸多褥禮直接躍到了這最主要的一步。大家原以為嬴政還是小孩心性做事太急,可想不到這禮官剛念完祝詞,本是雙膝跪地的嬴政就站了起來。這一次,不是趙姬為他戴上冠冕,也不是呂不韋為他係上佩劍。高台之上,是嬴政自己從禮官那處拿起了王冠,親手將九尺王劍配在了自己腰間。太後張了張嘴驚得說不出話來,而站在一邊的呂不韋雖神色凝重,眉目間也帶著些許欣慰。


    麵對這樣不合禮製的做法,百官不禁議論似乎起來。


    嬴政開口,這聲音不可一世:“本王是受命於天!這冠冕和佩劍本就不需別人贈與,本王此番不過是拿迴自己之物,你們之中還有人不服?”


    “政……政兒……”趙姬看著如今的嬴政,連身子都在些發抖,這個孩子,她竟然一點也不認識了。而在嬴政握劍轉身的一刹那,文武群臣者都紛紛拜服的低下了頭。在這千百人中,卻獨獨不見嫪毐。


    “大王英武,大秦英武!”


    這一聲聲唿喝在大鄭宮中震蕩開來,嬴政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為王為君的感覺。他高昂起頭,那肅穆的神情就仿佛在主持著一場祭儀,這個局已經設成,從踏進大鄭宮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事情一定會這麽繼續下去,就算隻為了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嫪毐也必須殺了自己。


    接受完百官的朝拜就該祭祀秦國先祖了,宗廟裏隻有嬴政和兩位禮官,嬴政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是秦國曆代先君的靈位。


    再過半個時辰,雍宮的所有宮門就會下鑰,而這一處宗廟是隻有國君才能來的地方,此時他身邊的隻有禮官,是一個絕佳的時機,如果自己要謀反弑君,就一定會選在這個時候。


    果然,沒過多久殿外隱隱的傳來了喊殺聲,是嫪毐來了。


    嬴政往前做完最後一拜,將殿門漸漸打開。


    嫪毐沒想到再見嬴政會是這樣的一個景象,那人穿著玄黑的冕袍緩緩走下了殿外的石階,而他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即便這樣嫪毐還是不敢直視嬴政的眼睛,那人的目光中是一種俯視,不帶一絲畏懼,是一種已將獵物牢牢掌控的眼神。


    “哈哈哈哈!”嫪毐大唿一聲,那得逞的笑聲響徹了整個殿宇,“嬴政,我早就聽說你糊塗,可想不到你這麽糊塗,原來離了呂不韋你就什麽都不會了!哈哈哈哈,真是枉做了這麽多年的秦王啊,難怪連自己的母親都要廢了你。”


    見嬴政不語,嫪毐繼續喊道:“太後有令,廢秦王政,另立新王!能取嬴政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他的話音剛落,四周響起了箭弩聲,嫪毐一仰頭,竟見四邊的城牆上都布滿了弓弩手,身後本是封上的宮門一開,本該守衛北宮的樊於期就帶著禁軍將他們團團圍住了。


    “大王威武,大王威武!”


    在這陣陣高唿下,嫪毐身後的兩千多人人也開始動搖起來。


    “幹什麽,都不許退!”


    這一時嬴政才走下了台階,一陣箭雨下來,嫪毐所帶之人就死傷了大半。這下嫪毐也慌了神,大聲喊道:“我降——大王,我投降!”


    此話一出嫪毐身後之人更像無處可逃的鼠蟻,在宮苑中四下奔竄,大門早已封死,兩個側門一開竟是兩隊禁衛軍。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這空地上就隻剩下了嫪毐一人。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環視著身旁的屍體,自己計劃了四年的謀反,就這麽一夕破滅。膝上頓時一陣劇痛,再迴過神來,他已跪倒在嬴政的跟前。


    “就憑你,有什麽資格跟寡人說降?”


    嫪毐和他對視了良久,之後馬上低頭伏在他的鞋麵上求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了!這都是奴才的錯,還請大王放過太後和……”


    嬴政一把鉗住他的下頜,聲音不可一世:“本來這謀反也不是什麽大罪,你錯就錯在,竟還以為自己有這份能力來謀反?簡直可笑,你真是可笑之極。”


    “你說什麽?”


    嬴政一鬆手,吩咐說:“拖下去,車裂。”


    “嬴政!你以為我謀反就是可笑嗎,其實你才是最大的謀反,你去問問呂不韋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是哪裏的種,贏政!”


    嫪毐的舌頭已被割下,宮苑中一時安靜下來,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入夜的時候,忽然就下起了大雨,九月的雨水,就是這般總也不停的還伴著陣陣雷聲。已經卸了妝容的趙姬坐在榻邊,自從見了嬴政起,她的心裏就總是惴惴不安的,總擔心著會發生些什麽。看嬴政那日的舉止,並不像對兩個孩子有什麽懷疑,但是嫪毐這一陣子總是遮遮掩掩的,不讓自己走得離寢宮太遠也不想自己多問其他的事。


    今日嬴政終於加冕成為了真正的大王,就算心中再怎麽害怕,那畢竟也是她自己的兒子,不能就這樣越來越生分下去。趙姬迴想起這些年,心中也有些悔恨不該對嬴政不聞不問的。不過所幸這位景臻小公子也一起來了,或許能幫著自己跟嬴政走得近些,也好在以後給自己和兩個兒留條活路。


    趙姬溫和的笑笑,注視著榻上已經熟睡的小公子,細看那眉眼和陸姬長得真是很相似。


    聽說政兒是極喜歡這個弟弟的,聽說政兒會滿足他的所有願望和要求。


    趙姬寬心的喝了口茶,若是自己善待這孩子,嬴政也會想起她從前的好吧。或許還能迴到像在趙國一樣的情分。最重要的,是要保全她生下的那兩個兒。


    “太後,太後,大王他……”


    “噓,小聲點兒,不要吵到了公子。”趙姬做了個手勢,而那婢女卻跪倒在地上,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女人沒做多想,隻說:“真是的,不是這就來找我要人了吧。你就在這裏伺候著,別讓公子著涼了。”


    “是,是!”那婢子的神情有些奇怪,看著趙姬出去了才嘩嘩的流下淚來。


    外殿早就亂作了一團,禁衛們四處摔砸的好像在搜尋什麽,趙姬一個愣神的僵了半晌。


    “怎麽,母後還不知兒臣因何而來嗎?”


    “政兒,你……你是怎麽了?”


    “嫪毐那兩個侄兒呢?母後到底是打算讓哪一個來接替寡人?”


    聽到這一句,趙姬才明白是事情敗了,她一直迎上去,拉了嬴政的手說:“政兒,你聽母親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


    然而嬴政毫不留情的甩開了她,疾走到了靠窗的方向。


    “政兒,政兒……我求求你!”趙姬跪倒在地的痛唿著,而嬴政仍是背身站著,任趙姬抱住了自己的雙腿苦苦哀求。


    “你看在母親生養的份上,放過我的兩個兒……他們,他們可都是你的兩個兄弟啊!政兒,母親求你了!”


    “是我該求太後,也好歹該給寡人留點尊嚴。”


    孩童淒厲的哭泣聲破空而來,隻見走來的兵士手中抱著兩個五六歲的男孩,但孩子被套在長長的麻袋裏,隻露出了兩張哭得漲紅的臉。


    “大王,是在內寢中找到的。”


    然而麻袋的口子已經被牢牢封住,那兩個侍衛剛想動手卻見嬴政做了一個手勢紛紛退下了。


    嬴政是自己上前,抓住了袋子的兩端,高高往上舉起,然後用盡了力氣的往下麵的台階上摔去。一次,又一次……


    雨夜裏的雷鳴也沒能蓋過女人淒絕的尖叫聲。死了,死了好,現在都幹淨了。嬴政望著眼前不再有任何動靜的兩個麻袋,他突然想起這一課,還是呂不教給自己的。


    “嫪毐**宮闈,意圖謀反弑君,已經被五馬分屍了。至於你……”


    “你這頭忘恩負義的狼,你個喪盡天良的!”終於被放開的女人猛地撲向了嬴政,撕扯起他的衣服哭喊道:“滅絕人性的畜生!我怎麽會生下你這樣的逆子……你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兩個兒子!”一邊的侍衛和內臣都站得筆直,就好像沒看到任何東西的,任嬴政被趙姬拖拽著跪倒在地。麵對眼前這個已然崩潰的女人,嬴政既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脖頸和臉上都留下了幾道被她指甲劃出的血痕。然而就在趙姬將要力竭的一刹,一如泥塑木偶的嬴政忽然瞪大了眼睛的緩緩站起身來,難以置信的張了張嘴唇。


    “景臻?不可能……你怎麽在這裏?”


    孩子躲在柱間的幔帳後,看不清臉上是什麽神情,但看著向自己走過來的嬴政,他卻搖著頭往後退了幾步。


    “景臻,你別害怕,剛才那些……”


    “你不要過來!”孩子小心的避開了他伸出的手,激動的語聲中滿是恐懼:“不要碰我!你不是政哥哥,你到底是誰……你是誰啊!”


    “那些,你現在都還不懂!以後,以後我會好好解釋的。”


    “哈哈哈哈哈——”身後響起了趙姬的笑聲,“政哥哥?笑話。對著這樣的仇人,虧你叫得出口。你真當自己的母親陸姬是死於那場大火嗎?”


    “閉嘴。”


    “我告訴你,是嬴政!你的生母陸姬,就是被這個人拿著白綾活活勒死的!還有成蛟,那個在趙國被分屍梟首誅滅一族的長安君,他才是你的一母同胞的親生哥哥啊……可憐又可笑啊!嬴景臻,你真是可笑,可笑之極……”


    “快把她拖下去。她瘋了……太後瘋了!”


    女人被架起來拖了出去,可那淒厲的笑聲似乎仍在大殿裏迴蕩,她一聲一聲的嘶喊著:“報應……嬴政你個天殺的這就是你的報應!”


    “下去,你們都下去。”侍衛和宮人們也走光了,空落落的大殿裏隻剩下他們二人,望著景臻的眼睛,嬴政第一次感到了什麽叫恐懼。


    “是真的嗎?”


    “我……”


    “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的母親她不是死於意外?成蛟……還有那個成蛟又是誰?”


    嬴政一時有些迷茫,自己將他與世隔絕的護在謊言中長大,是不是錯了。


    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就算陸姬和成蛟還活著,又怎麽可能比自己還做得要好,怎麽可能還會超過自己!


    “是又怎麽樣?你的母親陸姬,還有你的哥哥成蛟……他們都是是我殺的又怎麽了?可至少我留下了你!”嬴政一把鉗住了景臻的雙肩,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憎恨,也不再辯駁什麽嬴政隻是幾近失控的吼著:“難道這些年我做的還不夠多……我做的還不能讓你滿意嗎?就為了兩個早就不存在的死人,那兩個早就在你生命裏消失的人,現在你也要來反對我嗎?就像那個賤人一樣!”


    “原來都是真的……”他直視著嬴政的雙眼,第一次流下了眼淚的說:“你明明說我的母親是不幸死於意外,你明明說是自己衝進去救出了我……你明明說過,你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些……我……”


    “從一開始,你就在說謊對嗎?那你為什麽不把我也殺了,就像剛才摔死那兩個孩子一樣殺了我!”


    “不要再說了。”


    “都是為了王位?都是為了你自己對嗎?你怎麽可以怎麽自私殘忍……讓我活下來,也是為了減輕心中的罪惡感對嗎?”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嬴政閉上眼睛,不禁用雙手捂住了耳朵,腦中的畫麵越來越混亂,不知道那些是誰的聲音,紛紛亂亂的一直在他耳邊吵個不停。


    “閉嘴。”


    “你怎麽還能這樣若無其事,殺人的兇手……你這個劊子手我不要再見到你!”


    “都給我閉嘴!”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再次睜開眼睛,嬴政的視野裏卻有些模糊。


    “我都做了什麽……不,景臻……”眼前的孩子沒了動靜的躺倒在被撞翻的幾案邊,赤紅的血液順著眼角不斷流下來。


    “不——”


    隨著這一聲破空的悲鳴,殿外的雨勢漸漸小了,偌大的天地再次陷入了一片孤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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