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霍然抬頭,眸光淩厲。


    正走到門口的婢子,嚇了一跳,趕忙道:“迴公子,那群人不是洛陽人,口音駁雜的很,穿的也寒酸,口口聲聲說是公子的兄弟。公子身份尊貴,何來這等兄弟,婢子……婢子……”


    “你便自作主張,將他們趕走了?”


    “婢子也是為了公子。”


    婢女砰一聲跪下了,姿態放的低,臉上的神色卻不是那麽迴事兒,有點兒不屑,也有點兒委屈。文初忽然就笑了,揚聲道:“阿萊。”


    阿萊正是當日客船上買來的小廝,後來入了洛陽,這小廝便沒帶上。可巧了,向二郎去奴市買下人的時候,又將這小廝買了迴來。前前後後,文初從女變成了男,臉上的變化也不小,阿萊隻當他是那日“夫人”的兄長,便覺緣分匪淺,侍候的更盡心。


    文初也覺得他機靈,便指了去照顧阿悔。沒個一會兒,阿萊蹬蹬跑進來,一見這個架勢,便知道婢女惹了麻煩。他沒敢進門,站在外頭躬身行了禮,“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外頭的人請迴來,若人已走了,便問問路人,看看他們去了哪裏。”


    “是。”


    待阿萊趕忙跑了出去,婢女也知犯了大錯,“公子……”


    文初徑自出了門,留她在這跪著,後頭趙陽小尾巴似的跟著,“楚問,楚問,原來你生氣是這個模樣,看著可是駭人。”見她沒說話,隻大步往外走,又好奇道:“那些人是何身份?”


    文初隨口解釋,“是鎮北軍的兄弟。”


    其實這也怪她,前陣子讓朱銳送了信給驛站,專門跟將軍要了那馬逵等人護送草原使節。草原使節來了,她卻因為壽宴的混亂將此事忘到了腦後,估摸著馬逵他們在洛陽等了多日,沒等到她派人去接,便自己找上門來了。


    果不其然,到了大門口,正看見阿萊領著五十個衣著寒酸的熟麵孔走迴來。馬逵和疤臉領頭,神色有些屈辱,一眼見了她站在門口,眼中一喜,又齊齊想到了什麽,別過臉去。


    文初就笑著道:“好久不見了。”


    馬逵哼一聲,“不敢,您現在是貴人了,我等下九流的小癟三兒,哪敢高攀楚大人。”


    文初大笑,一腳踹上去,“少跟老子扯犢子,進來!”馬逵挨了這一腳,臉上卻不怒反喜,別別扭扭地跟進了府。


    不論他們還是文初,這數月不見,心情都頗是複雜——從前文初對馬逵等人多有防備,既欣賞他心思活絡,又知他一身反骨,不敢放心。而馬逵呢,未免沒把她當個跳板,一心想脫離死囚,要說到真心,可沒有多少。


    然而就這麽短短的幾個月。


    再見時。


    一方已是京畿重臣,位同九卿。


    一方還是軍營小兵,低位低微。


    這其中的落差不難想象,也連帶著之前的防備,亦隨著身份的巨大差異,而消散無蹤了。剩下的,唯有久別重逢的幾分歡喜。五十人一路跟進府來,看著流水迢迢,小橋彎彎,假山座座,院落深深,不免有些拘謹起來,一路沒敢說話。待到知道文初身邊的是當朝十一皇子,更是臉色發白,手心出汗。


    趙陽見此,也不再多待了,隻說了句改日來玩兒,便離了府。


    阿萊一路送出去,待迴來的時候,又聽文初指著門口跪著的婢女說:“送她們出府。”


    “四個都送麽?”


    “都送,楚府廟小,容不下這樣的人。”


    “公子!”婢女臉色大變,連帶著另外三個女子,也一齊跪了下來。她們隻當這公子好脾氣,既是朝堂新貴,人又長的俊俏,說不得以後還有當上少奶奶的一日,哪曾想……


    耳邊一聲聲梨花帶雨,文初卻半點兒憐香惜玉都無,這四個女子心術不正,正好借了今日之事,一塊兒送走,也算給馬逵他們一個交代。文初擺擺手,阿萊立即扯著她們往外走,一路推推搡搡地出了大門。


    四個女子跪在門口哭個不停,不少人都湊上來看熱鬧,指指點點的,阿萊便放高了聲音道:“身為下人,越俎代庖,公子留你們性命,已是心善。你們莫再糾纏,不識好歹。”解釋完,關了府門,任她們在外頭哭去。


    也就不知道,遠遠地,正有一輛馬車停在路邊,簾子掀開,有女在內,盈盈一笑,兩顆小小的虎牙嬌俏可愛,“那邊是怎麽了,哭的好生可憐,去,帶來我瞧瞧。”


    外頭的插曲以這四女換了新主而很快過去。


    裏頭,馬逵正瞪著眼前金燦燦的金錠,不敢置信道:“我……我……楚老大,你信我?”


    “我信自己,你不敢訛我的銀子。”


    “咳,這倒是,您現在身份不同了,”馬逵搓著手,長如馬的臉上既是垂涎,又有些懼意。他咽了口唾沫,“可您交代的這個事兒,是掉腦袋的啊,小的剛擺脫了死囚的身份,實在是怕再……”


    文初就笑盈盈地看著他,“讓你幹迴老本行而已,一有經驗,二有我在後頭撐著,保你性命不失。”


    “這……”


    “上趕著的不是買賣,給你一日時間考慮,明兒個這時候,你給我答案就是。”


    文初沒再多說,讓他們在府中暫住下了。


    她能猜到馬逵的想法,不是不想做,而是想做更好的買賣——她給將軍去了那封信,將這五十人調了出來,其中的意思兩人心知肚明,便是這五十人,她要了。而她讓疤臉等十人留在府裏,充當護院,讓馬逵帶著剩下的人迴到西北,繼續當著他的馬販子,見識了洛陽繁華的馬逵,自是不願再迴到那貧瘠之地。


    不過隻有願和不願兩個選擇,她相信馬逵會選。


    果然翌日馬逵便給了她答複,帶著她給了五百金和剩下的四十人,喜氣洋洋地出了洛陽。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福伯便送了兩個人來。


    文初看著站在門口的伶秀,便明白趙闕是聽到了昨日趕走婢女的事了。伶秀背著包袱行了一禮,麵兒上帶出幾分開心來,“公子,殿下說以後婢子便是您的人了。”


    文初沒拒絕,一來伶秀知道她是女子,不用避諱;二來她雖不願承認,但趙闕送來的人,她的確是信任的。待伶秀笑著進了府,文初又看向另一個人。


    這是個中年人,身材高大,看著她的神色極為友善,就似是在看一個小輩兒。若她沒記錯,這是當日客船上的晉叔,是付家的人。


    福伯擦了擦汗,幹笑著轉述道:“殿下說,公子一府的烏合之眾,真若來了強敵,還不夠人炒盤兒菜的。”


    明明是好意,偏生讓她聽著不痛快,像是那廝會說的話。


    晉叔的話就中聽多了,“公子放心,在下雖是江湖人,也知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收了殿下的銀子,便會盡心而為,必忠心做到離去的那一日。”他抱拳行禮,眉宇間幾分正氣,讓人頗有好感。文初便點頭應道:“先住下吧。”


    就這麽著,楚府一時間熱鬧了起來。


    從最早的,隻有文初,阿悔,和韋讓三人;到如今多了阿萊,伶秀,晉叔,還有疤臉等十個護院,再有盧遜和趙陽時常來串門子,終於勉勉強強像是朝中大臣的府邸了。


    而值得稱道的是,楚府上終於也有人遞請柬了。


    除了黃大人每日一封請柬被她退了之外,另有當日的儒生們吳良賈義等人,邀她去過幾次文人的聚會。那日河上三猜被傳了出去,不論她是否奴顏媚骨,起碼證實了自己的本事。


    而劉宏這大賢也同樣名傳千裏,和從前不同的是,這次變成了身敗名裂——他口口聲聲和雙生女子隻是父女之情,廷尉司也適時地讓人給兩女驗了身,的確是處子無疑——可廷尉司是六皇子趙延的,趙延的外祖是榮家,榮家八郎是劉宏的學生,這裏頭彎彎繞繞的關係人人自明。


    這麽兩廂一對比,當初最先編排文初的豫山書院的學子們,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便有待考證了。


    是以凡是文人的聚會,文初照單全收。


    她不但自己去,還拉著盧遜一起去,去了武不誇耀文不賣弄,便是有人找茬,也隻朗朗笑謙“胸無點墨”,輕飄飄地拂了開來。若碰上那不依不饒的,她便兩手一推,把陪同的盧遜給推出去。


    有病才子給她壓陣,自是來一個贏一個,贏完了她再笑吟吟地走出去,風雅清和地和上一頓稀泥,連道:“盧才子學問廣博,閣下稍遜一籌,也是雖敗猶榮。”這麽一番讚下來,席上一派和樂融融。


    一來二去,她的學問有多高沒人知道,一個“虛懷若穀”的印象卻是打出去了。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唯有兩點。


    一個是劉五郎,自那日之後,他便告了假,再未到官署應卯。


    一個是趙闕,這廝神出鬼沒更勝從前,不要臉的程度也頗有一日千裏之勢,但凡她所到之處,三皇子總能恰逢其會地來“偶遇”。


    就如今天,文初白日裏陪同草原使節賞了牡丹,正碰上前去遊園的三殿下,傍晚赴了吳良賈義的約,又碰上倚窗獨酌的三殿下,被那人一邊飲酒一邊不經意地瞥來一眼,文初便有些不自在了,早早離了席先迴了楚府來。


    路上盧遜還奇怪道:“近來和懷瑾倒是有緣,時常能撞見他。”說的文初老臉一紅,打著哈哈把人送走了。待進了小樓,看見守夜的伶秀,也怏怏沒精神地讓她先睡。


    而她自己,卻睡不著了。


    躺在床上,有些煩躁地翻了幾個身。


    忽而耳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文初猛的坐了起來,側目看向了一側的文府。


    她睡在二樓,窗子正對著文府的方向,隻一棵百年老樹枝繁葉茂,遮掩了大半的視線。透過枝椏的縫隙,隱約可見有人在黑暗中摸索著,文初的雙眼一點點眯起,她特意選了文府的隔壁,除了緬懷之外,自也有旁的目的。


    文府如今已是破落,蛛網懸掛,塵埃滿地,那幾個人大喇喇地進了一間屋子,期間毫不避諱——自然也無需避諱,文府已被查封,而距離最近的楚府,離著也是甚遠,自是沒人能想到,這半夜時分會有人盯著他們。


    那是老爹的書房,他們進去良久,又走了出來,一間間屋子摸索著,中間文初就站在窗邊一動不動,覺得這幾個黑衣蒙麵人的身形隱隱有些熟悉,而且蒙了麵正常,為何將發髻也以黑布包起。


    她皺眉看著他們離去,從窗子躍下,翻牆而出,隔著遠遠地距離一路跟著。


    這會兒已是子時上下,街上無人,文初不敢跟得太近,反正她耳力過人,能聽見那些人的步子,一路倒也並未追丟。直到追到洛河的一畔去,他們從一個巷子拐出來,很快入了花街,身上的衣裳已換了,是隨處可見的儒袍,可古怪的是發髻依舊以布包裹。


    花街臨水而建,台榭錯落,燈火輝煌。比起白日的喧囂來,夜晚的洛河一畔多了幾分神秘誘人的滋味。隔著夜色沉沉,那嬌娘憑欄,歌舞絢爛,寶馬香車賓客盈門,也或多或少有那麽幾分不真不實的虛幻之感。


    是以當文初看見這虛幻如泡影的紙醉金迷之中,那一閃而過的男人時,一時有些愣怔,不知那人影是真是假。


    很快,那已入了妓坊的人影,又若有所覺地退了出來,側目而來,眼中一抹詫異劃過,隨即流光溢彩,低而輕地笑了起來,以口形向她道了兩字——緣分。


    一天之內偶遇三次,的確可以算是緣分——可若最後一次是在妓坊門口,這偶遇就顯得不怎麽美了。


    文初嗤笑一聲,眼中似嘲似諷,迎了上去,“殿下,真個是巧。”


    趙闕卻看著她眼中嘲諷,笑意更濃,“嗯,你吃味了。”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文初幾乎要怒極反笑,這人自信從何而來。然而心底一股子躁意卻是實實在在的揮之不去,文初別過眼來,對這廝如同得了大便宜的笑眼不見為淨,皺眉在花街上眺望著。


    燈影琉璃,人影叢叢,方才乍見趙闕晃了下神,竟把人追丟了。


    就聽趙闕輕聲問道:“可是找幾個包著頭巾的人?”


    文初一挑眉,他下頷朝妓坊裏點,“剛進去了。”


    她便後退幾步,抬眼去看這妓坊的匾額——七裏香。


    同時抬頭的一刻,對上了二樓窗子裏百無聊賴的趙陽。他也一瞥眼間看見了文初,唇紅齒白,雙眼晶亮,寫著大大的驚喜之色。猛的探出半個身子,高高揮手,“不迴,不迴,快上來!”


    “不迴……”趙闕雙眼一眯,風涼涼地笑,“我倒不知你們熟稔至此了。”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文初隨口迴著,和趙陽招了招手,徑自經過趙闕上去了。雖是意外碰見,可既那些人進了七裏香,她總要進去找才是。方進了門,趙陽已笑嘻嘻地走出了廂房,站在二樓拐角上,大聲叫道:“不迴,你怎的來了,可是三哥邀了你?”


    文初有些恍惚地四下裏看了看,這裏她不是第一次來,或者說,從前她是這裏的常客,不論擺設還是走來走去的妓子婢女,一切都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她怔忪的這一小會兒,趙陽已歡喜地下了樓來,執了她的袖子往上引,“發什麽呆,走,上去喝酒去。”走了兩步,才想起後頭還有一個,迴頭又招唿趙闕道:“三哥……”


    他話到一半,頓了一下。


    因為趙闕正瞥著他執了文初袖子的手。


    一瞥即離,目色淡淡,趙陽卻不知怎麽的,有種被燙了的感覺,下意識地便鬆了開來。趙闕走上來,不著痕跡地帶著他先上,笑問著,“人可都到了?”


    “到了,三哥你來的最晚,咱們可都喝過一輪了,”趙陽立即被轉移了注意,“剛四哥還叫著,定要罰你酒呢!”


    說著兄弟二人一同上了樓去。


    文初便跟在後麵,聽著他們有說有笑,注意力卻放在每一間經過的廂房之中,直到前方傳來一陣駁雜的笑鬧之聲,一道道聲音,有熟悉的,也有頭一次聽見的,一麵簾子被趙陽掀開,當先拱了進去,文初這才收迴放在別處的注意,順著門扉向內看去。


    正正一個中年人也看過來,忽而大笑著道:“楚大人真真貴人事忙,老夫邀了多日的席麵,楚大人總也不賞光——可巧,今兒個總算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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