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個地道。”


    “一鐵匠鋪子,弄個暗室做什麽。”


    “誰知道呢,這梯子瞧著可陡,估摸著挺深啊。”


    七八個人探著脖子往下瞧,隱約能瞧見一條階梯縱橫而下,坡度甚是陡峭。可到底有多長,下頭又有多大,卻是一片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了。


    一股子頗像是血腥氣的味道,從下頭飄上來,讓他們捂著鼻子打了個哆嗦,邊嘀咕著怪嚇人咧,邊試探著朝下頭吆喝了一聲,“有人沒有?”


    無人應答,隻迴音連綿不斷地傳上來。


    “我下去瞅瞅。”劉五郎擼起袖子就要下去,一隻腳方邁下一步,被文初一把拽住了袖子,不由嗤笑一聲,“大人,一個暗室而已,未免小心的過了頭。”


    因著上次書生周同的事兒,他被罰了三十軍棍,舊恨未解,又添新仇,這陣子但凡逮著空子,就要刺兒上文初兩句。文初也不理他,隻看向其他人,“你們仔細聽聽,下頭有聲音。”


    眾人一愣間豎起了耳朵,細細地辨起來。


    果不其然,接連不斷的“砰砰”聲,極其的輕微,若有若無。


    這般詭異,眾人不由都有些懼意,迴頭朝著文初道:“大人,要不咱們,先扔個火折子下去?”


    文初卻沒迴答,她耳力更好,比他們多聽了一種聲音,夾雜在砰砰聲中,另有一道“嘶嘶”的氣流聲。就好像……就好像熱水燒開時,熱氣不斷將蓋子頂開。


    她有些毛骨悚然,總覺得這聲音在哪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唯一能確定的,是它絕對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個地道裏!那砰砰聲愈發的急,撞擊的頻率更快了,心底似有一道聲音在告誡她,離開這裏!


    文初神色變幻,眾人隻當她太過驚嚇,又問向洵道:“向大人,您說這提議可行?”


    向洵也沒答複,不解地看著文初——記憶裏的這少年,雲中縣外,獨鬥惡狼,冷靜、堅韌、機智,讓素來冷漠的他都不由為之一讚,出手助了一把——可是現在,一個尚不知底細的地道,她卻猶豫至此?


    “楚大人,可是有什麽不妥之……”


    “不對!”文初臉色一變,一把將劉五郎扯了出來,同時一腳飛踢,地上的石磚蓋子被踢迴原處,另一隻手扯住了一側向洵,飛快向後退去,“退!都退開!”


    一聲大喝,她說的又急又快,仿佛那地道裏有什麽洪水猛獸般。其他人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跟著她跑,隻劉五郎被她拽地趔趄,掙紮了兩下,“有什麽大驚小……”


    話沒說完——


    隻聽——


    轟!


    突如其來的巨響。


    響聲震耳欲聾,悶雷般從地下爆開。


    劉五郎驚詫迴頭,看見的,就是那方方落迴的石磚蓋子,砰的一下被頂上夜空!天女散花般無數塊兒碎片爆射開來。他雙目陡大,臉色一瞬慘白,剛才那一刻,如果自己還站在那裏……


    他不敢往後想,也沒有時間往後想了,滾滾熱浪自後逼來,隻覺一股大力猛地推撞在她的背部,衝的他悶哼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人向前飛去,重重摔在了地上,昏厥過去。


    文初比他好不了多少,就摔在他的旁邊兒,雖沒昏厥,五髒六腑卻似都移了位。身下的大地微微震顫,頭頂不斷有磚石的碎片砸落下來,耳邊尖聲四起,後方是一聲接著一聲的轟隆巨響——那是之前燒焦的鋪子一座一座地坍塌成堆。


    整個畫麵,混亂如末日。


    好在這混亂,來的快,去的也快。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漸漸便恢複了平靜,隻漫天的煙塵四起,昭告了方才的一切曾真實發生過。


    文初從地上一點一點爬起來,迴頭看著那鐵匠鋪子,竟是一時間尋不到了位置所在。約麽著足有四五間鋪子被夷為了平地,隻一堆堆的齏粉籠在上頭,而附近的,那些尚且還屹立著的房子,也破破落落地受到了或大或小的損傷——這靠近了豫山書院的城南近郊,幾乎在方才的動蕩之中,毀了半條街!


    “神、神、是神怒、是神怒啊……”不知是哪個百姓怔怔喃出了這一句,便如同一個開端,越來越多的人麵含驚恐,猛地伏跪了下去,“是神怒啊!”


    “太一神……太一神息怒……”


    “東皇太一息怒啊……”


    惶惶之聲連成一片,數不清的百姓匍匐在地麵上,不斷膜拜著夜空,目光經過那一堆坍塌的齏粉時,帶上了驚恐不安之色。


    向洵的臉色猛地一沉。


    就聽身邊的文初霍然大喝,“執金吾何在!”


    “大人。”


    散落在各個方向已被嚇傻了的執金吾,聽命飛快跑了過來,看見的,就是夜色下雖狼狽卻目光炯亮的文初。她的袍服已是黑灰一片,臉上也沾了不少髒汙,然一雙眸子又沉又亮,讓眾人心中的惶恐一瞬安定下來。


    雙眼一點一點眯了起來,文初沉聲下令,“所有人,押迴地牢!”


    七個字,隻讓眾人大驚失色,“大人?!這麽多人……”


    然而看著她平靜的眸子,那裏麵不容置疑的神色,卻讓他們的話說不下去了。文初沒給他們爭辯的時間,她環視著匍匐而跪的百姓,再看向遠方黑暗中已被這轟聲驚醒,一排排亮過去的窗子,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聞聲而來。


    “朱銳。”


    “屬下在。”


    “你負責統籌持戟,將此地所有人押迴去,莫要用刑,隻關著就是。”


    “屬下領命。”


    “明三,統籌緹綺,警戒此地,方圓百米之內,不允任何一人進入,誰敢硬闖……殺無赦!”


    “屬下領命。”


    兩人領命而去,眼前的執金吾立時分散開來,朱銳帶著人將那些大喊著“神怒”的百姓帶走,明三郎等人則以百米為界,將此地遠遠地圍住,阻攔了附近聞聲而來的百姓。


    文初這才鬆下一口氣,臉色忽的一白,捂著胸口咳嗽起來。一邊向洵虛扶她一下,“楚大人,你可知這麽做的後果?”


    她當然知道,雖然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將此事給壓了下來,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被關押起來的百姓,自有其親人朋友,恐怕明日一早,“執金吾丞楚問強押無辜百姓”的流言,便會飛快傳遍大街小巷。


    到時候,她這本就不怎麽好的名聲,絕對可以臭便洛陽了。


    文初輕聲一笑,“向大人恐怕更清楚,如果不這麽做,後果又將如……”她說著一頓,感覺腳下有什麽正咯著鞋底,便又猛地咳嗽起來,一直咳到蹲下身去,不著痕跡地側開一點,擋住向洵的視線,將腳底踩著的一個碎片收入袖中,“好在沒出現傷亡,”文初抬頭虛弱地道:“下官受了些輕傷,還勞煩大人的屬下,將劉五送迴劉府去。”


    向洵沒懷疑,命人送了劉五迴去,至於劉宏,這大賢早在出事之初便不見了人影兒。


    待到手下人都走了,他方問道:“方才楚大人可是查到了什麽。”文初點點頭,被他扶著起了身,將自己的發現輕聲說與了他。向洵越聽,臉色便越是難看,“你可確定?”


    “不確定,但是*不離十。”她咳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洵打量著她慘白的臉色,“楚大人的傷勢恐怕不輕。”


    “無妨,咱們這便入宮吧。”然而話音方落,她撫著胸口向後一仰,整個人忽的倒了下去……


    ……


    “混賬!”


    連夜被驚醒的皇帝,正坐在明光殿的龍案後,不是上朝,他隻著了常服——絳紗袍,通天冠。沒有冕旒的遮擋,讓他少了平日裏的威嚴肅穆,然而滿麵驚怒之色,也在下方眾臣的眼中一覽無餘。


    沒人敢出聲。


    明光殿內靜若寒蟬。


    皇帝猶自不解恨般,抓起個什麽狠狠砸在太史令的臉上,“混賬!混賬!太一神降怒,這是譴責朕的政績嗎!”


    太史令暗暗叫苦,“陛下息怒,微臣以為,刁民無知,這本不是什麽神怒,恐怕其中必有蹊蹺啊。陛下,不妨先聽聽向大人的說法,既然其中危險乃是執金吾丞楚問最先發現,為何其人未在殿上?”


    一個球輕飄飄地踢給了向洵。


    “迴陛下,楚問受傷頗重,已昏厥過去。”他簡單說了文初的傷情,皇帝怒容稍斂,點了點頭,聽他又道:“楚大人強撐著處理完現場的情況,已將來龍去脈告知微臣……”


    隨著文初之前的告知,被他在殿上一一轉述,皇帝的眼中驚疑之色越來越濃,嗓音也愈發的沉,“你的意思是……煉丹?”


    殿內一派靜寂,若說乃是道士煉丹而發生的炸爐,仔細想想,倒是頗為相似。可區區炸爐何曾帶來這般大的混亂,數個鋪子坍塌而下,整個暗室塌陷而埋,且上頭方方發生了火災,下頭竟有人在暗室裏煉丹,這……未免太過蹊蹺。


    然而若是另一種情況呢?


    有些想的深的,心下已是一沉。


    會否那暗室裏有何不可告人的東西,會否有人掌握了什麽樣的配方,能將煉丹炸爐的意外變成一種手段,正正斷了上頭執金吾的探查?


    若真是如此,有誰掌握了這樣的殺器……想想今夜造成的後果,殿內老臣無不不寒而栗。


    “好,好,好!”


    三個好字,一個比一個咬字更重,皇帝的臉色沉然一片,眼中的冰冷幾欲凝結,“京畿重地,天子腳下,竟有人握著這等方子……朕倒是要看看,那鋪子底下到底藏了什麽秘密!查!給朕查!”


    向洵垂首應是,“陛下,若是疏通,短時間內怕是不會有結果。”


    他這話可說是皇帝怒火上澆下的一盆冷水,皇帝一怔後,倒是並未怪責,隻沉著聲道:“向洵,此事就交由你負責,兩個月,兩個月內給朕一個答複。”


    “臣遵旨。”


    皇帝又問了幾個細節,待到向洵說完了文初下達的兩個命令,太史令長長唿出了一口氣,古往今來,上位者最怕的就是“神怒”,一個不好,就會變成一場巨大的動蕩。


    幾個老臣不由暗暗對視,心道當時那般情況,尋常人必定駭破了膽,那楚問初出茅廬,竟能第一時間做出將在場人收押起的應對——如此周全,如此老道!正正解了陛下的難題啊。


    果不其然,皇帝點了點頭,眼中神色一鬆,“很好!”


    這可算是一整個晚上,壓抑的明光殿內唯一的一句褒獎了。


    而這被褒獎的人,此刻正躺在官署內的床上,圍著薄薄的毯子,隻露出個頭來,被阿悔一口一口喂著麵疙瘩,笑的眉眼彎彎,狐狸一般,“好吃!”


    阿悔板著小臉兒,不理她,手上一勺一勺倒是沒停下。


    文初伸手捏他臉,“這嘴都能掛油瓶了。”


    阿悔哼一聲。


    天知道她被向洵背迴來的時候,臉色慘白,意識全無,瞧著隻剩出的氣兒了,簡直把他嚇了個半死。結果向洵一走,他還趴在床上哭呢,就見他家阿姐一個咕嚕爬了起來,那臉色紅潤的,那雙眼有神的,那唿吸勻稱的,張口就道有宵夜沒餓死我了——他還嚇死了呢!


    文初繼續揉他小臉兒,“這不演戲演全套麽,讓阿悔擔心了。”


    阿悔氣哼哼地,“阿姐是為了不進宮麽。”


    “唔。”


    “為什麽。”


    “過猶不及。”


    阿悔沒聽懂,她就解釋道:“今日的事,我已做到最好,為了陛下的聲譽,不惜毀了自己的聲譽,這些任誰都是明白的。若我出現殿上,哪怕沒有旁的意思,也不免有邀功之嫌。”


    “可是阿姐不去,功勞依然是你的啊。”


    “對,我去不去,功勞都是那麽多,那還去來作甚,混臉熟麽。”


    阿悔想了想,也是,喂她喝下一勺,剛想問難道不怕向大人搶了你的功麽,文初就看穿她想法般先一步道:“不怕,向洵這個人,出身,性子,年紀,成就,都注定了他的傲氣。”


    世家大族的嫡子,年紀輕輕,等同於“九卿”的京兆尹高位,再加上麵對大賢時的不假辭色,都足以表明他身有傲骨。再加上她今晚示警及時,也算救了向洵一次,他但凡要說,就必定把她的功勞往高了說!


    “所以說,這些功勞若我親口來表,處在陛下那個位子,難免存有疑心,隻得個九分;可換了向洵,一來陛下信任向家,二來深知向洵性子,三來又聽聞我重傷昏迷,此功,便會記到十二分了!”一頓,給了阿悔思考的時間,才笑道:“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所能達到的效果必有差異。”


    阿悔點點頭,知道這是阿姐在教他了,不論能不能完全聽懂,都記在了心裏頭。到底年紀不大,之前的氣惱沒個一會兒就散了,眼見著文初完好無缺,更是高興,“那阿姐,你能升官了麽。”


    “不能。”


    “可是不是說……”


    “哪有這麽簡單,阿姐初來乍到,從一無所有坐上這執金吾丞,方短短一個多月。此時哪怕是立下天大的功勞,陛下也不會允我這短短時間便爬上去的。不過看事情不能隻看表麵,有些無形的東西,遠比一時的得失要重得多。”


    阿悔重重地“嗯”一聲,一碗麵疙瘩剛好喂完。


    文初忽的想起來,就問:“阿姐今早煮的麵疙瘩,比起這碗來,能打幾分?”


    看著她笑吟吟的一臉期待,就差沒在腦門兒上寫上“等表揚”三個字了,阿悔支支吾吾地撓撓頭,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幹脆一轉身,抱著空碗就跑了。


    隻留下文初坐在床上,眨巴著眼,不信邪地磨了磨牙:“真有這麽難吃?”


    ……


    夜色濃鬱,正是六月中旬,知了還未出,天氣還未炎,難得的一片靜謐舒服。文初想了想便丟掉了難吃不難吃的事兒,畢竟下廚什麽的,也的確不是她的強項。


    手中一轉,自袖中取出一個東西,在指尖輕輕把玩著。


    這是今晚她撿到的東西,許是被暗室爆炸衝上來的,也另有可能是本就在鐵匠鋪子裏的——一塊兒生鐵的碎片。


    這塊兒生鐵的成色瞧著卻是極純,不該是鐵匠鋪子裏打造日用器物的鐵。這也是她今晚裝昏的原因,從來鹽鐵都是朝廷管製,若真是她猜測的那般,此事的牽連就太廣了!


    現在的她不該卷進這樣的漩渦,正好借著“重傷”退出來,一切自有向洵去查。


    但,是與不是,她還是需要找專家確定。


    這片生鐵被她收起來,不再多想,躺了下去。


    這一夜,注定有太多的人睡不著,所有聽見了風聲的,所有跟此事有關無關的,都在為那“炸爐”一事而心驚肉跳著,有人驚,有人怒,有人疑心,有人拍案,也有人臨湖而笑,姿態飄然……


    這種種,都在文初的“重傷未愈”中,和她沒有了關係。


    她要麵臨的,卻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夜好眠,到得翌日一早,便被一陣喧嘩聲吵醒,隱隱聽到有人喊著“草菅人命”“關押良民”這般聲音。文初勾著嘴角翻了個身。外頭卻又響起腳步聲,又急又快。


    她已聽出是向二的聲音,歎口氣,睜開眼,躺在床上虛弱地道:“何事。”


    “大人,執金吾被包圍了!”


    ------題外話------


    科普一下:


    東皇太一,是古代的官方神,還出現在玉皇大帝的前頭,相傳是盤古的一隻左眼。


    咱們現在說的“皇天後土”,裏頭的皇天,指的就是東皇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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