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儲朝會結束已有數日。


    然朝臣對這次的立儲之事卻三緘其口。


    似心中存有疑惑。


    另一邊。


    扶蘇等人離開九原後,便踏上了還國之途,途中氣氛很是輕快。


    在軍中待得時日越久,扶蘇越發秦軍氣質不凡,也越發深刻的體會了父皇當年讓自己結識蒙氏兄弟的苦心。


    平心而言。


    在一個少年成長之期,能以蒙恬這般人物為師,能在雄風浩蕩的軍中曆練,不得不說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隻是想到這些,扶蘇就暗自蹙眉。


    蒙恬為其外師,但他從不以自己外師之名自居,一心為國,不過當年匈奴擾邊,父皇派蒙恬領兵出征,北上便是數年,而在這幾年間,他卻不知如何跟儒生走在了一起。


    而今迴想起來,心中是百感交集,說不清其中滋味。


    這種感慨並未持續太久,扶蘇的心神又投入到對軍中的了解上,這一趟軍旅之行,讓他對大秦軍隊有了切實認識,對底層的情況,更有了詳細的掌握,對嵇恆當初所說,更是信服了幾分。


    這才是此行最大的意義。


    直道悠長。


    從動身返迴開始,到還國鹹陽,也是曆經了七八天之久,一路風塵下來,扶蘇也是深感身體乏累。


    在跟蒙恬跟李信拱手告別後,扶蘇徑直迴到了宮中。


    宦官魏勝早早就恭候在了殿外,見到扶蘇迴來,也是連忙恭迎了上來,此刻的扶蘇並非身穿公子服,而是一身便軍皮甲胄,一領金絲黑鬥篷。


    “臣魏勝恭喜公子,賀喜公子。”魏勝跪伏在地,眼中掩不住的興奮。


    聞言。


    扶蘇卻是一怔。


    他好奇的打量了魏勝幾眼,疑惑道:“你在恭喜什麽?又在賀喜什麽?我為何聽不明白?”


    他並未說虛。


    他一直在軍中,對朝中的情況知之甚少,後續接到詔令,便一直忙於趕路,中途也並未收到任何消息,對朝中商議的立儲之事毫不了解。


    魏勝激動道:“公子這幾日忙於趕路,恐是沒有聽到消息。”


    “陛下已決定立公子為儲了。”


    “臣為公子賀。”


    魏勝再次長身一拜。


    “父皇決定立儲了?”扶蘇一愣,隨即心神一凜,肅然道:“魏勝,這種話可不能胡言,你從何處聽到的消息?又是誰告訴你的。”


    扶蘇一臉謹慎。


    魏勝狐疑的看了看扶蘇,似發現扶蘇似真的毫不知情,也隻能拱手道:“公子或有所不知,在五日前,陛下便召開了一次朝會,朝會內容商議的便是立儲之事,當時滿朝數百名朝臣商議,最終定下了立儲公子。”


    “臣本以為公子早已知曉。”


    “隻是看公子模樣,似是完全不知情,這臣倒是有些不明了。”


    魏勝實話實說。


    隨即,魏勝似意識到自己這番話有些不妥,連忙找補道:“想必公子那時正忙於趕路,朝中因此沒有將此事稟告給公子,而且陛下的正式告書還未直接頒發出來,公子不知情倒也是正常。”


    “隻是此事在宮中、城中早已傳開。”


    “臣豈敢糊弄公子?”


    見魏勝一臉認真模樣,扶蘇卻是信服了幾分,心中對此很是驚疑,但更多的是一股濃濃的不安跟忐忑。


    儲君二字,意義非凡。


    這代表著責任。


    他已非是當年懵懂無知之青年。


    在這大半年裏,更是得到了飛速成長,也是真切品味到責任之巨,擔負的天下之重,恍惚間,他甚至開始自我懷疑起來。


    自己當真擔得起這天下重任?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倏忽十年光景,秦國便鯨吞了天下,國家驟然大了,國事驟然多了,昔日的一國秦王,也早已變成了天下共主,變成了皇帝陛下,這隻是最為淺顯的變化,更為深層次的變化,卻是遠遠超出天下人的理解。


    世間絕大多數人以及之前的自己,視野中隻有皇帝無比神聖的權力與光環,但唯有真正的對這個國家有了了解,才知道這種想法是何等的簡陋。


    國家的大擴與權力的猛增,對於君主精力的掠奪是恐怖的。


    大秦立國不過九年,他卻看到了父皇的迅速衰老,也看到了父皇每日的巨大辛勞,這種辛勞艱辛根本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


    天下的暗流,朝臣的相爭等等,即便身居高位,同樣也如履薄冰。


    他過去不曾一次的想過成為儲君,甚至不少時日一直以儲君的身份自居,但這個儲君之位真的落到了自己頭上,扶蘇卻難得有了一絲怯意跟躲避。


    扶蘇看著魏勝,嚴肅道:“儲君之事勿要再言,父皇詔書並正式頒發,我依舊隻是一位公子,跟其他弟弟並無任何不同,伱也莫要對外胡亂聲張,若是為我知曉,定嚴懲不貸。”


    魏勝連忙道:“臣不敢。”


    扶蘇進到殿內,跟魏勝一般,他的正妻、妃、子女都在殿內賀喜,扶蘇深感厭煩的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開,隻是說了聲自己舟車勞頓,不想理會這些,說完便徑直沐浴更衣去了。


    半晌。


    扶蘇換了身整潔的衣裳。


    他並未在雍宮待太久,直接去覲見了父皇。


    扶蘇迴宮的消息早就傳入始皇耳中,對於扶蘇的到來,始皇絲毫沒有意外,他平靜的打量了扶蘇幾眼,欣慰的點了點頭,道:“黑了,瘦了,但比過去更顯精幹了。”


    聞言。


    扶蘇心頭一熱。


    他已很久沒得到父皇誇獎了。


    這一次,始皇第一次為扶蘇放下了幾乎永無休止的案頭事務,也第一次下令在書房中設置了小宴,疲憊鬆弛的靠著坐榻與扶蘇攀談起來。


    父子二人,始皇問著,扶蘇說著。


    扶蘇將自己在九原大軍中的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出來,其中包括九原大軍對匈奴的防範與反擊,也說了自己在軍中底層的見聞,還夾帶著說了一下自己南來北往途中的種種見聞。


    書房中氣氛很是融洽。


    在聽了一陣扶蘇的見聞後,嬴政饒有興致的問道:“你這一年在地方花了不少時間,曾在老秦地走了一遭,也在荒涼的北原待過,給朕說說,天下現在的治情如何?”


    扶蘇麵色一緊,知道父皇是在考校自己,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在腦海想了一番,沉聲道:“這十年下來,父皇立國之初定下的盤整華夏大業,已初見成效,道路通暢,商旅來往大見稠密,川防盡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許多,田渠通暢,農耕田疇大見好轉,一路都是生機勃勃,再無當年戰亂時之亂象。”


    嬴政嗬嗬笑道:“說說有甚缺憾。”


    扶蘇麵露猶豫,最終還是坦然道:“就兒臣深入地方的了解,大秦隻有涉及朝廷大政的事務得以落實,至於關涉到民生相關的諸般實事,依舊很是雜亂,甚至是毫無進展,亦或進展寥寥。”


    “具體說說。”嬴政平靜道。


    扶蘇道:“兒臣這段時間去到北原大軍,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大秦廢除了六國的貨幣,統一使用秦半兩,但天下秦半兩數量很少,地方很多依舊流通著六國的貨幣。”


    “民眾遷徙的問題。”


    “父皇本意是讓關東跟關中互補,以消弭兩地之間的仇恨,但實際效果並不佳,遷移過去的老秦人,因數量相對較少,反倒為六地的本來民眾欺負,加之地方官吏的偏向,不少老秦人對此是怨聲載道。”


    “關中跟關東區別對待甚矣。”


    “另則。”


    “六地的人口登錄情況。”


    “我在軍中不時跟軍中底層士卒交談,還跟修長城的徭役進行了交談,其中不少是來自六地的黔首,從他們口中無意間得知,地方的豪強貴族,過去沒少隱匿人口,而這些人口都並未登錄在大秦的戶籍上。”


    “還有各地的田稅徭役等問題,各地的糧食品種產量不一樣,稅收也不盡相同,但地方官吏沒少用最高的田稅徭役征收,但交上給朝廷的卻是最低的,繼而從中牟取到大量的利益。”


    “.”


    嬴政靜靜的聽著,神色很是淡然平靜。


    見狀,扶蘇思緒飛動,說的卻很是平穩,他道:“除涉及民生的諸般實事,具體的便是民生改製相關,關中跟關東實則是兩套製度並行。”


    “地方官吏具有極大的量裁權,當初朝廷本是讓他們依循實際情況,做出對地方最為有利的選擇,但現在已成為地方官吏謀私的自留地,他們通過兩種製度的異差,進而人為製造出一個錢糧差,從中謀取海量利益。”


    “地方黔首深受其害,也深受其苦。”


    扶蘇說的很是起勁。


    說到動情處,甚至是手舞足蹈,掩不住心中憤怒。


    對於扶蘇的激動,嬴政並未見怪,也並未斥責,隻是淡淡的聽著,等扶蘇將自己的聽聞全部說完後,嬴政才淡淡的點點頭,道:“民生多艱,朝廷過去對民生改製相對有些放任了。”


    “不過民生算不得太重要。”


    “至少眼下不重要。”


    聞言。


    扶蘇瞳孔微縮。


    眼中滿是震驚跟不可思議。


    他有些不解,為何父皇會這麽說?


    對於扶蘇的詫異,嬴政淡漠道:“你跟嵇恆有過不少次的交談,嵇恆也給你說了很多道理,但可曾一次說過要去解決民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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