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


    隨著扶蘇遠去北疆,胡亥奔赴南海,嵇恆的生活陡然安靜下來。


    接連半月,嵇恆過的很愜意。


    無人打擾。


    他種的秦椒已開出了花。


    院中彌散著一股略顯刺鼻的辛辣氣味。


    隻是這種安靜,並沒有繼續持續,在入夜時分,他的屋門外陡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這道敲門聲並不大。


    但在幽靜的屋宅裏,卻聽得格外分明。


    等嵇恆穿戴好衣裳走出臥室時,屋外的敲門聲已戛然而止。


    四周恢複了寧靜。


    嵇恆看了看屋門,似想到了什麽,輕鬆的笑了笑,出門相迎去了。


    咯吱。


    隨著一道有些刺耳的聲響。


    嵇恆緊閉的屋門緩緩打開了,透過月色,他看清了屋門外的來人。


    嵇恆笑著道:“深夜來客,確是稀奇。”


    “請進。”


    嬴政目光微蹙,看了嵇恆幾眼,大步進到了院中。


    嵇恆並未將屋門關上,任其繼續大開著。


    隻是屋外已無任何人影。


    進到屋內,兩人都沒有言語,嵇恆將燭火放到案前,將略顯幽暗的大廳照的通亮。


    嬴政淡淡道:“生活可還好。”


    嵇恆笑著道:“沒有扶蘇跟胡亥在一旁,耳根子倒是清淨了不少。”


    “至於生活,並無太大區別。”


    嬴政微微頷首。


    他站在屋外,目光環顧四周,最終落到了棋布上,定睛看了幾眼,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將手中酒壺放下。


    見狀。


    嵇恆眼睛一亮,連忙伸手將酒壺接過,笑著道:“天氣漸熱,也該喝酒解解暑了,本以為你那兩位公子走了,就喝不上了,沒曾想,陛下親自送來了。”


    “善。”


    嵇恆很是從容的收了過來。


    嬴政麵不改色。


    他並沒有因此怪罪嵇恆,他跟嵇恆之間的關係,從來都隻是買賣交易,並不摻雜其他,因而自沒有太多規矩。


    兩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嬴政長身而立,淡漠道:“朕要知道後續。”


    他的話很直白,也很簡單,但充斥著不容置疑跟霸道。


    嵇恆輕笑一聲,並沒有放心上,反倒樂嗬的開了一壺酒,很是享受的押了一口酒,而後才道:“陛下想知道那些後續。”


    “全部!”嬴政目光冷峻。


    “那陛下知道些什麽?”嵇恆手捧著酒壺,並不受什麽影響。


    “你想告訴真的,朕都已知曉。”嬴政道。


    嵇恆手指輕輕敲擊著酒壺,淡然道:“那陛下是想問軍功爵製的事情了,軍功爵製某種程度而言,並不適用於全國了,隻適合在軍中。”


    “這一點我知曉,陛下同樣很清楚。”


    “所以我給扶蘇提了一個想法,通過兌現一定的功祿,來解決大秦軍中積弊良久的功賞,同時借此對軍功爵製做一定的修正。”


    “雖然會耗費大量錢糧,但總體而言,對大秦利大於弊。”


    嵇恆簡單說了一下。


    隻是嬴政並未有任何反應。


    顯然對嵇恆說的內容並不感興趣。


    嵇恆並不意外。


    有些前提還是要說明的。


    他繼續道:“軍功爵製的後續,我先暫時不急著談,陛下恐對我指使諸公子去做編纂之事有些不滿。”


    “或者說。”


    “陛下對諸公子早已有了安排。”


    “而我前麵的橫插一手,卻是讓陛下心生了不悅。”


    “帝王家事,的確不是我這種鬥升小民能摻和的,也的確是犯了忌諱,不過有的時候,總是要做出取舍的。”


    “籠中鳥再精美,也隻是籠中鳥。”


    “唯有放出籠子,才能體現價值。”


    “你這是何意?”嬴政道。


    嵇恆輕笑一聲,並沒有太多解釋。


    他作為過來人,是知曉一些事情,曆史上始皇對這些公子進行了‘封賞’,不過跟周的封賞不同,大秦的封賞是虛封,大秦的公子隻能享受封地內的田租,並不能參與封地內的軍事跟政治。


    隻是胡亥繼位後,一令詔書,將這些兄弟都叫了迴來。


    然後一並殺害了。


    而這種安排,始皇早就定下了,因而他讓公子高等人去編纂書籍,去謀取爵位的舉措,引得嬴政很不喜。


    嵇恆臉上笑容一收,神色變的肅然起來。


    他沉聲道:“有些事讓大秦公子來做,在我看來,更為合適,眼下也隻有他們做最合適,其他人去做,隻怕會引起很多非議跟猜忌。”


    嬴政目光微凝。


    他並沒有就此多問,隻是冷冷盯著嵇恆。


    嵇恆痛飲了一口,緩緩道:“陛下一掃六合,一統八荒,但在我看來,做的並不夠。”


    “天下一統,不僅要靠武功,更要靠文治。”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甚至於。”


    “天下需要兩次統一。”


    “一次是武。”


    “一次是文。”


    “大秦目下做到了武,靠大秦鐵騎,橫掃了天下,但大秦的文,卻始終沒有做到統一天下,雖然陛下推行了‘大一統’之政,然大秦的文,太過強勢,太過霸道,為天下人所憎惡。”


    “因而難以見成效。”


    “而且”


    “所謂的大一統之政,在我眼中,是勢,是道。”


    “但不是術。”


    “正確,但過於壓人。”


    “至於陛下想知道的後續,便是我認為的‘文治。’”


    “文治?兩次統一”嬴政輕語一聲,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嵇恆淡淡道:“文治分勢跟術,大秦的大一統之政是勢,裹挾天下之勢,借助強權強推天下,但手法過於霸道,因而當通過後續一些政策,以術的形式,剛柔並濟,繼而將文治徹底落實。”


    “以文再掃天下!”


    “繼而實現文武並濟,讓天下真正統一。”


    “相較於武功,文治更為柔和。”


    “也更為致命。”


    嬴政咀嚼著嵇恆的話,眼中若有所思。


    他已大體知曉了嵇恆的想法。


    嵇恆之意,便是他過去的‘文治武功’,其實都偏向於‘武功’,缺少了作為調和的文治。


    隻是文治的術又指的什麽?


    一念間。


    他想到了嵇恆前麵提到的‘編書’。


    嬴政沉思良久,凝聲道:“朕若是沒記錯,當初你曾說過‘天下失官,學在四夷’,周朝中後期,天下伐交頻頻,未嚐沒有這些‘學在四夷’的士人推波助瀾,眼下天下一統,自當收迴周王室喪失的權威,豈能再任其旁落?”


    “若是大秦按你所為,如何保證天下不亂?”


    “士人倨傲,身懷野心。”


    “若過於偏向文治,天下治理會更難。”


    嵇恆搖了搖頭。


    嬴政的擔憂,嵇恆是知曉的。


    嬴政認為一旦將知識大量下沉,注定會催生出大量的‘士人’階層,士人一向不安於沉寂,到時天下不僅得不到安寧,反倒會越來越亂。


    甚至重蹈周朝覆轍。


    嵇恆沉聲道:“陛下的擔憂是正常的。”


    “但周朝士人之所以有這麽大影響力,除了為貴族上層掌控的知識下沉,還有就是大多士人本身為貴族,士人的數量相對較少,因而在他天下出現動蕩時,這些士人自認高人一等,所以才能揮斥方遒,激昂文字。”


    “然大秦的文治跟‘學在四夷’不一樣。”


    “學在四夷,終究還是以貴族為門檻,隻是從上層貴族沉到了寒門貴族,但這究竟還是貴族之間的遊戲。”


    “真正的底層能參與的很少。”


    “而大秦的門檻很低。”


    “低到最終是人人都能識字。”


    聞言。


    嬴政目光微凝。


    嵇恆的這番話,有些過於誇張了。


    嵇恆並未在意嬴政的臉色變化,繼續自顧自道:“大秦的文治當紮根在大秦的土壤上,而這百來年裏,大秦奉行的是法。”


    “是商鞅創立的製度。”


    “亦如當年商鞅的軍功爵製。”


    “人人有爵,便等同於人人沒爵。”


    “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等到天下人人都能識字,到那時跟現在的人人不識字又有何區別?大秦真正核心的律條、法令、以及更深層次的算術、軍事,終究隻能在學室才能學到,大秦學室培養的是精英骨幹。”


    “而我的建議隻是入門。”


    “兩者之間是有著涇渭分明的鴻溝。”


    “隻不過這道鴻溝要真正修成,還需要不短的時間,而這段時間,同樣能為大秦所用,便是我提出用來安撫軍中的。”


    “距離真正實現人人能識字,少數十幾年,多則幾十年,而這一段時間,便是大秦賞賜給關中士卒的功賞。”


    “等幾十年之後,識字變得廉價,到時誰還會把能識字看的很重?”


    “而這才是大秦的文治!”


    “目的。”嬴政並未被嵇恆的話蠱惑,直接了當的問道。


    嵇恆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抹冷冽,他沉聲道:“此舉就是要將過去天下深入人心的士人體係給擊潰。”


    “將士人引以為傲的傲氣徹底磨平。”


    “將天下除了少部分外,都拉到同一水平線上。”


    “皇權之下,一律平等!!!”


    聞言。


    嬴政目光微動。


    他深深的看著嵇恆,眼神陡然變的深邃。


    嵇恆長身而立,神色帶著幾分倨傲,傲然道:“文治,目的是搭建大秦自己的文化體係,而非是繼續沿襲舊製。”


    “士人體係也好,貴族體係也罷。”


    “終是舊製。”


    “這套體係並不適合大秦。”


    “秦國立國之後,一直想跟中原親近,甚至是有意的效仿,但最終秦國積貧積弱,等到秦獻公、秦孝公時,秦國徹底放棄中原那一套體係,啟用商鞅,重新搭建了大秦的體製,繼而秦國才漸漸擁有問鼎天下的實力。”


    “眼下大秦麵臨的困局跟過去秦國是一樣的。”


    “大秦學不會關東那一套的。”


    “越是受其影響,大秦的實力隻會越弱,最終在自我懷疑中,整個帝國逐漸瓦解,而後不複存在。”


    “大秦要的是自己的文化體製。”


    聽到嵇恆的豪言壯語,即便是嬴政,都不禁有些心驚。


    嵇恆的野心太大了。


    大到瘋狂。


    他好奇的問道:“你可知這番話若是傳出,會遭至多大的非議?又會遭受多大的憎惡,你就當真不怕死?”


    嵇恆笑了笑,輕蔑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我本就死過,又豈會怕死?”


    “有死本就無足輕重。”


    “而且我身處鹹陽,若在這裏都能出事,隻怕到時死的人,不會隻有我一個人的。”


    嬴政哈哈一笑。


    他並未就生死過多言語,繼續問道:“你所說的新的文化體係又是什麽?”


    嬴政的神色相較前麵已嚴肅不少。


    嵇恆的話,已勾起了嬴政的興趣,也讓他充滿了好奇。


    嵇恆沒有急著開口,舉起酒壺,大口的痛飲了幾口,這才繼續道:“法律從某種程度而言,當是維護道德的底線,所謂道德其實就是公序良俗。”


    “過去天下遵守的公序良俗是禮。”


    “隨著周王室失權,社會的公序良俗漸漸崩壞,禮製崩塌,但隨著孔子著春秋,創立了儒家,同時采取有教無類的教學,儒學漸漸替代了‘禮’,也漸漸為關東諸侯接受,說是儒,其實依舊是禮。”


    “隻是以‘儒’代稱。”


    “兩者之間並無太大的區別。”


    “儒之所以能這麽快為關東接受,是因為其本身就是周禮,而關東受周禮影響很深,民眾同樣,所以關東先天就有儒學的基礎,隻是改良後的周禮,依舊隻適合馭民,並不適合治國。”


    “隨著天下格局漸漸明晰,關東諸侯為了安民,也為了自身政權穩固,便開始有意在底層宣揚禮學,繼而讓儒家漸漸勢大。”


    “但禮也好,儒也罷,都沒有具體標準。”


    “一切隨心。”


    “就算是君主也難以掌控標準,甚至可能遭至反噬,為天下所謂的‘公序良俗’所逼迫讓步。”


    聞言。


    嬴政目光微沉。


    這同樣是他不喜儒家的原因。


    當年他設立博士學宮,啟用了不少的儒生,然則這些儒生卻借著各種典籍,不斷抨擊大秦政策,儼然把自己視為道德化身,將自己置於律法之上。


    而這也是徹底激怒了他。


    最終。


    他選擇了拋棄儒家。


    隻是儒家在關東影響很深,就算是他,也不能真的將儒家連根拔起,也沒有辦法做到連根拔起,隻能盡量的打壓。


    他很清楚。


    嵇恆說的是真的。


    嵇恆去到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繼續道:“這幾個月,扶蘇給我借了不少的秦史,我也算勉強惡補了秦國曆史。”


    “秦的曆史跟中原是不一樣的。”


    “或許是有跟戎狄雜居的影響,亦或者因為長期的積貧積弱,秦人骨子裏更為務實,相較於關東盛行的唯心,秦更注重與唯物。”


    “也更注重實際。”


    “與此同時,也更功利。”


    “兩者更有好壞,也各有千秋。”


    “隻是就大秦而言,堅持固有的屬性,或許更為合適。”


    “關東跟關中文化差異,在這一百多年間,已有了很大的差距,就算是最為廣泛寬泛的大一統之政,尚且阻力重重,想將秦人的務實習性讓關東接受,隻會更加艱難。”


    “甚至就不可能做到。”


    “即便大秦以武力,以強令的形式。”


    “依舊做不到。”


    “但大秦想要真正坐穩天下,就必須要進行文化統一,因而硬的走不通,那就隻能走軟的。”


    “從術的角度!”


    聽了嵇恆的話,嬴政若有所思。


    屋外風聲沙沙作響,吹的枝頭亂晃。


    嵇恆深吸口氣,緩緩道:“而這便是我讓高等人編纂教材的原因。”


    “他們是秦人。”


    “編纂的教材一定偏向秦人。”


    “而且他們一直待在深宮,接受的是最為優良的教育,所見所聞基本都是最為美好的一麵,由他們來編纂,編出的東西也最容易為天下接受。”


    “文治便在於此。”


    “通過這些最簡單最直白的東西,將秦人的文化知識灌注給關東,不過這需要時間,最開始隻能用在關中,巴蜀這些秦國故地上,等到後續軍中有越來越多關東民眾獲得爵位,在借此放開限製,開始向關東傳播蔓延。”


    “潤物細無聲。”


    “教化同樣是悄無聲息的。”


    “此外。”


    “成人的思想早已固定,想改變很是困難,因而教學真正教的是七至十三歲的少年,在幾年時間的潛移默化下,大秦的唯物主義,也將會真正在天下紮根,等到天下人人識字之時,大秦固有的文化,早已在天下根深蒂固。”


    “大秦的文治也就徹底功成!”


    “非是禮,非是儒。”


    “而是法!”


    嵇恆的聲音在屋中闖蕩。


    四周卻很是靜謐。


    嬴政眉頭緊鎖,思索著嵇恆的話。


    嵇恆沒有再說。


    隻是端著酒壺,一口接一口的喝著,他能說的都已說了。


    思想的陣地,朝廷不去占領,就會被其他人占領,過去大秦過於注重上層,卻是忽視了底層,因而底層的思想陣地,早就為貴族、豪強士人給占據,而且多為儒學把控。


    秦儒相輕,秦儒相離。


    兩者本就勢如水火,又豈會輕易屈服?


    有這麽源源不斷的勢力反對,大秦想真正坐穩天下談何容易?


    大秦靠武功掃平了天下。


    接下來就要靠文治,對天下再犁一遍,給天下打下大秦的印記,唯如此,大秦才能真正的坐穩天下,也才能真正實現天下太平。


    僅僅針對儒家是不夠的。


    若是不鏟除相應的土壤,相應的文化習俗,最終被秦廷驅逐的勢力,終究還會卷土重來的。


    而且會更加迅猛。


    良久。


    嬴政看向嵇恆,淡淡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你之前提到過的變治道?”


    嵇恆笑著點點頭,道:“以法為根基,以務實為基礎,徹底鏟除周禮留給天下的影響,雖然不可能徹底,也定會融合一部分,但主要部分還是以秦製為主,而這無疑是大秦想見到的。”


    嬴政麵無表情。


    他已洞悉了嵇恆的想法。


    嵇恆並非隻是針對小部分,而是針對的整個天下。


    軍功爵製隻是一個引子,一個讓朝廷借此插手到文化體係的引子,而且從一開始嵇恆就沒有任何遮掩,將所有的矛頭對準了貴族跟士人。


    賜氏,下沉知識。


    針對貴族士人之心根本不加遮掩。


    而這的確就是嵇恆的想法,他就是想借著六國貴族跟秦廷的仇恨,將周製下的文化體係徹底給瓦解,讓周製下的貴族跟士人階層,再也不能保持過去的高傲跟高高在上。


    他想通過一步步撬動貴族士人的根基,讓士人貴族一點點的喪失優越。


    最終淪為跟常人無異。


    同時。


    編書的權力在朝廷。


    因而書中教導的內容,也都由朝廷控製,朝廷便可借此以識文斷字的名義,將大秦的一些思想觀念,借此傳至天下,進而建立起大秦自己的公序良俗,擺脫周製的公序良俗對大秦的影響。


    此外。


    還能借此蠶食禮學在天下的影響,徹底改變底層民眾的觀念。


    在這個途中,大一統之政,也能借此得到落實。


    對大秦的利之大無以言說。


    迴想所有。


    嬴政也在心中暗暗驚歎。


    他其實根本沒有想到那麽深遠,他本以為嵇恆是想將貴族士人給拉下來,但嵇恆顯然比他想的更為深遠,他不僅想把貴族士人給拖下來,還想摧毀現有的天下文化體係。


    而這些方麵,他根本沒想過。


    也實在想不到。


    就算他想過去改變,但最終如何去做,從來都是毫無頭緒,但今日聽了嵇恆的話,他才豁然開朗,也才深刻明白,自己過去疏忽之處。


    如此可怕的算計,實在令人心悸。


    一時間,嬴政甚至生出了一抹慶幸,若是嵇恆出生的早一些,或許天下形勢會大有改變。


    這股異樣情緒,並未在嬴政心中持續太久。


    嬴政在腦海細想了一番,越發感覺到此舉之精妙,光明正大的告訴天下人,朝廷要打壓貴族跟士人,繼而挑起貴族跟士人的恐慌,但賜氏也好,下沉教育也罷,真正的目的是影響底層。


    但貴族跟士人是看不到的。


    因為大多數的貴族跟士人隻能看到眼前之利。


    他們也更在乎自己的死活榮耀。


    等真察覺到時,隻怕關東過去的文化體係早已被肢解的差不多了,到那時就算貴族跟士人想做些什麽,也根本無力迴天,因為底層跟貴族是兩個群體。


    與此同時。


    嬴政也想到了扶蘇曾說過的行省製。


    將朝廷的職能進一步細分。


    通過將朝廷中央的職能細分,再將相應官員安排到各省,通過中央直管省的方式,加強對地方的控製,行省是朝廷的觸手,這其實也算是諸侯製的變種,隻是過去諸侯在封地內享有一切權利,而行省製不一樣,各級官員隻享有相應的職權,而且還要對朝廷做稟告,權利大為限製。


    行省製下。


    郡縣交由行省管理。


    朝廷隻負責管理行省,傳令也隻是傳給行省,雖然此舉看似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減弱了,但實則未必,因為行省是朝廷的觸手,是代朝廷管理天下的,過去一個中央朝廷要管四十二個郡。


    根本管不過來。


    但行省製後,權力下移。


    朝廷隻需管幾個或十來個行省,行政效率大為提升,而且行省官員,也是朝廷的耳目,用以監督天下各郡,進一步加強了對天下的控製。


    某種程度而言,行省製更適合大秦。


    隻是嬴政同樣清楚,大秦沒那麽多精力去折騰,大秦眼下要做的事太多,一旦真的改為行省製,就注定要多出很多官吏,其中的行政成本,就不是大秦現在能承擔的。


    而且這也不是大秦的當下之急。


    他雖意動。


    但也知量力而行。


    隻是嬴政現在也很是好奇,嵇恆平素是怎麽想的,為何能想出這麽多精妙絕倫的辦法和主意?


    常人能想出一個,便已算驚世之才。


    而嵇恆卻是層出不窮。


    嬴政也不由在心中感歎,或許世上真有謫仙人吧。


    不然何至於此?


    沉默良久。


    兩人都沒有言語。


    最終,嬴政開口打破了寧靜。


    他冷聲道:“你認為大秦真能做到這些?”


    嵇恆沉默了。


    能嗎?


    他也不清楚。


    隻是認為大秦沒得選。


    大秦的文化習俗跟關東不一樣,一旦大秦覆滅,便會遭至關東的全麵清洗,到時大秦留給世人的注定寥寥。


    良久。


    嵇恆才開口道:“有誌者事竟成。”


    “大秦同樣沒有選擇。”


    “大秦自己不做嚐試,關中就會被關東蠶食,關中這些年遷移了不少六國貴族進來,兩者混雜,注定會受到影響,原本的老秦人,又被安排到了天下各地,長此以往,大秦本身的文化會被逐漸蠶食殆盡。”


    “一旦大秦失了本心,又豈能再坐穩天下?”


    “甚至若大秦不能創建出自己的文化,等大秦日後覆滅,也注定會為儒家為首的關東勢力清洗的幹幹淨淨,到時大秦留給天下的,又會有什麽?除了一個空蕩蕩的製度架子,便再無其他。”


    “戰爭注定是你死我活的。”


    “隻不過文化方麵是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因而很容易為人忽視。”


    “但若是真被忽視了,最終一定會悔之晚矣。”


    “再則。”


    “這一切注定需要很長時間,時間一旦拉的足夠長,現在朝廷擔憂的事情,或許到時就不會是問題,而且在我看來,一旦大秦真的開始休養,能夠爆發出來的潛力,也定是無比驚人的。”


    “未來的事誰說的定呢?”


    “但總要人去做!”


    聞言。


    嬴政漠然無語。


    良久,他才歎息道:“可惜,留給朕的時間不多了,若朕能提前知曉這些事,那該有多好。”


    嵇恆沒有開口,隻是悶頭喝著酒。


    最終。


    嬴政開口道:“你說的沒錯,有些事注定是要人去做的,朕若是不去做,其他人又豈能指望?”


    “朕會去考慮的。”


    隨後。


    嬴政轉身朝屋外走去,隻是在快要走出屋門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冷漠的開口道:“朕其實並不怎麽喜歡扶蘇。”


    說完,嬴政徹底走遠。


    嵇恆將目光移向門口,哪裏的屋門依舊緊閉。


    嵇恆輕聲道:“我自是知曉,你喜歡的是胡亥,但胡亥再怎麽模仿,也終究成不了你,甚至都不能擔當不起大事。”


    “天下之事。”


    “一緊一慢,扶蘇不是最合適的,但卻是最不壞的。”


    “如此便足夠了。”


    “而且”嵇恆頓了一下,笑著道:“父強子弱,君強臣弱,若非始皇你過於強勢,扶蘇未必會這麽文弱,何況就算文弱又何況,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切便是最好的安排。”


    嵇恆輕笑一聲,將空酒壺放下。


    他舒展的伸了個懶腰。


    夜已深了。


    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天色,將大廳的燭火吹熄,慢慢挪著步子迴到了自己的臥室。


    四周漆黑一片。


    隻是半夜突有風起,將掛在桑樹下的棋布,吹的轟隆隆作響。


    但隨著夜色沉沉,棋布最終安靜下來。


    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


    萬籟俱寂。


    翌日。


    天色大晴。


    嵇恆又開始照料起自己秦椒。


    遠在北疆的扶蘇,這段時間並未閑著,再將錢賞分發下去後,便跟士卒打成了一片,同時開始了對軍旅細致入微的觀察。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他對戍邊製下的士卒,已有了全新的認識。


    對嵇恆提出的解決之法,也是多了幾分信心。


    臨塵城。


    胡亥在大營洋洋灑灑的高論後,便一直窩在了附院,根本不外出,隻是不時讓趙高去詢問,錢賞分發情況。


    趁著這個機會。


    趙高一直試圖交好軍中將領。


    至於同行的任敖,借著先父在軍中的影響,跟不少將領敘舊,也算是重新搭上了一些交情。


    隻是胡亥的龜縮不出,讓呂嘉有些跳了腳。


    他派人足足蹲守了大半月,結果胡亥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根本就沒傳出任何消息,也絲毫沒有出城的想法,這也是讓呂嘉恨得牙癢癢,他這些天,唯一聽到的消息,便是胡亥派趙高詢問錢賞的分發情況。


    呂嘉的跳腳,胡亥自是不知。


    他前麵其實本想出去顯露一下威風,畢竟自己在大營說的那番話,實在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隻是還沒等他出去,便收到了一份密信。


    一份給胡亥嚇出身冷汗的密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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