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


    距涉間歸朝已有一段時間。


    隨著相應的論功行賞之後,大秦朝堂又有了不小變化。


    鹹陽宮。


    扶蘇麵色微白的從大殿走出,步子略微顯得有些淩亂,眼中帶著幾分困惑不解。


    他的上書再次被始皇否決了。


    他很不解。


    為什麽始皇會容忍一些庸官繼續當政?


    眼下距離告示發布已近一月,在這一個月內,廷尉府發生了不小變動,大量官吏被降職,有的被調到了地方,有的雖還待在廷尉府,但早已沒了之前的意氣風發。


    在這段時間裏,扶蘇則全權監督著《商律》《工律》的進展,在其中也發現了不少才不配位的官員,因而這段時間一直在給始皇上書,讓始皇將這些人調走,亦或者再貶一貶,不能任這些屍餐素位的官員,繼續竊據高位。


    但他的幾次上書都被壓下了。


    起初。


    他以為是自己寫的不明,或者是始皇政事繁忙,以至遺漏了,因而今天親自來宮中進諫,隻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始皇看都沒有看一眼,直接就將呈上的竹簡給扔了迴來,更是勒令不要再上這些無異議的奏疏了。


    扶蘇垂下頭,看著掌間的竹簡,眉宇皺成了一團。


    他迴過頭,看了眼鹹陽宮,遲疑了一下,將竹簡放迴了袖間,邁步離開了。


    迴到雍宮,扶蘇坐到席上,他將竹簡取出,仔細看了一下,所寫並無問題,有理有據有節,將部分官員的‘庸碌’盡皆彰顯,始皇但凡看過,就不可能繼續容忍庸官當道。


    “父皇,這究竟是何意?”扶蘇蹙眉。


    他指尖從竹簡上劃過,仔細思考了起來,試圖從中揣測始皇的用意,他知道始皇這麽做,定有始皇的道理跟用意。


    其中定是自己之前沒意會到。


    扶蘇冥思苦想。


    最終。


    在迴想了當時朝廷的情況後,眼中陡然閃過一抹精光,他已大體知曉父皇為何會置之不理了。


    因為不能再繼續了!


    扶蘇站起身,右手手背敲擊著左手掌心,凝聲道:“我對朝堂形勢還是看的太淺顯了,隻想著將一切不適合都從朝廷逐出,卻是沒有考慮到,有些事其就不適合深究,更不適合一棍子捅到底。”


    “我想的太簡單了!”


    “父皇當初在殿中直接宣布判罰,恐是在提醒我要適可而止、點到為止,我卻是絲毫沒有領會到,隻以為父皇是氣急,所以才那般直接宣布了罪罰,現在想想,根本就不是我所想的。”


    “當初始皇的判罰,廷尉府真正的掌權官吏,除了廷尉蒙毅外,並無人真的被降職,大多隻是從原本的‘真’貶為了‘假’,實際的影響很小,除了部分中下級官吏,他們才是真正被降了職的。”


    “父皇這麽做當是在安撫朝臣。”


    一念至此。


    扶蘇目光一片清明。


    正所謂一通百通,他現在已豁然開朗。


    他叮嚀道:“大秦的朝堂並沒有想象的平靜,也遠不是世人認為的和氣,而是始終存在著一場博弈。”


    “君臣的博弈!”


    “父皇雖一直牢牢占據主導,卻也並不能真的枉顧臣子的需求,正如嵇先生所說,大秦的政令並不是皇帝開了口,政令就能不打折扣的執行下去,政令是需要人去做的。”


    “哪怕是始皇,也得靠臣子!”


    “而這就是朝臣敢跟父皇博弈的關鍵。”


    “朝堂是離不開朝臣的!”


    “正因為此,鄭國之子鄭如,杜赫之子杜秉等幾人,他們的才能眼下並不足以堪當重任,卻始終能繼續待在原位,多半是始皇考量的結果,不能因為一時之事讓朝臣怨聲載道,若是如此,大秦的政事又當何人去做?”


    “唉。”


    扶蘇歎氣一聲。


    他原本心中的不解,在此時瞬間解開。


    他輕語道:“我對朝堂的情況還是看的太過淺薄了,也太自以為是了,父皇固然在朝中威望很高,但也並不能真的一意孤行,尤其還牽涉到不少身居高位的朝臣子嗣,這豈能輕易一杆子全部打倒?”


    “始皇當初直接宣布,也是為了寬杜赫等人之心,他們正是明白了父皇的心思,所以才沒有繼續阻攔,廷尉府這段時間也才沒有因此生亂。”


    “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扶蘇搖搖頭。


    越是對朝堂了解,他就越發感歎始皇不易。


    不僅要麵對天下蒼生,還要考慮朝臣的情況,始皇的確大權在握,也可以隨意決定一人生死,但真的做起來,卻並不能那般肆意妄為,而是隻能控製在一個相對的範圍內。


    非是不能。


    而是不願。


    相較於天下的穩定,做出適當的取舍,恐才更為合適。


    妥協才是政治!!!


    隨即。


    扶蘇也不禁感歎自己昔日的天真。


    他過去一直認為朝堂是君臣同心,也都認為朝臣是一心為公、一心為國的,但真的深入到朝堂,他才深刻的認識到,並非如此,朝堂的水很渾,渾到可以將人完全吞噬,而無人能洞察到。


    迴想過去的種種舉止,他也不禁失笑連連。


    他當時還以為自己很厲害,能夠洞悉父皇不能察覺的事,能體察到朝臣不能察覺到的事,因而三番四次的去上書始皇,試圖去改變始皇的想法,也想證明自己所做之事是正確的。


    也是始皇錯了。


    但現在細細想來,那時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看了多少書,走了多少路,就敢妄自評判天下?還妄圖去跟始皇唱反調,他分明就是為人誆騙,被人全程牽著鼻子走,實則就是朝臣推到前台跟始皇博弈的棋子。


    他當時還沾沾自喜。


    扶蘇苦笑一聲,眼中滿是蕭瑟。


    他將案上竹簡扔到一旁,不願再過多理會。


    始皇都不願將朝臣針對的太狠,他又豈能再去衝動冒進?


    他很清楚。


    大秦現在不適合針對朝臣。


    大秦的天下還需要靠這些人來治理。


    大秦本就缺乏官員,若因此將朝臣盡數開罪,君臣徹底離心離德,到時大秦朝堂距離崩解也不遠了。


    也難以繼續維係。


    他並非是在危言聳聽。


    這是事實。


    大秦眼下就是缺少官吏,將這些人盡數得罪了,大秦欠缺的官吏隻會更多,也正因為此,始皇才會對朝臣做出避讓。


    為的就是天下穩定。


    “大秦缺官吏啊。”扶蘇輕歎一聲。


    一念至此。


    他突然想起前段時間魏勝告訴自己的一件事,公子高等人之前去找過嵇恆,迴來後便活躍起來,不時前往勘字署跟禦史府。


    他低語道:“嵇先生這是給二弟他們說了什麽?”


    想了想,他決定去看看。


    他朝殿外高聲道:“魏勝去備車馬,我去趟皇子學館。”


    沒一會。


    扶蘇就乘車去向皇子學館。


    皇子學館設在王城西苑,原本隸屬太子傅管轄,總司皇族子弟的文武啟蒙之學,隻是始皇自親政以來,一直沒有設立太子,因而也就沒有設置太子傅,但也並沒因此裁汰太子傅官署的署員。


    眼下諾大官署隻負責教習全體皇族子弟這一件事。


    可謂是無比的清閑。


    扶蘇一進庭院,隻見數名冠帶整齊的公子,已齊刷刷等候在了一旁。


    扶蘇見狀,笑道:“諸位弟弟近日可好,兄長我近來一直忙於政事,卻是有些疏遠怠慢你們了。”


    “為兄向你們賠禮。”


    說著。


    扶蘇朝幾人微微欠身。


    公子高等人對視一眼,豈敢讓扶蘇見禮,連忙出手將扶蘇扶起,道:“兄長你何出此言?我等弟弟愚笨,無法替父皇排憂解難,眼下全都交給兄長,我等心中實在慚愧汗顏。”


    扶蘇目光微異。


    他看著四周的林木蔥蘢,也是感歎道:“父皇雖對我們偏愛有加,卻也將我們養成了籠中鳥,諸位弟弟的才能,我身為兄長卻是知曉,若能如過往宗室子弟一般,又豈會碌碌無為?隻怕早已闖出一番名堂,建功立業了。”


    聞言。


    公子高等人目光微異。


    他們記憶中,扶蘇雖對他們親近,但鮮少對父皇關於宗室的決定有意見,這次怎麽突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公子高道:“大兄謬讚了。”


    扶蘇跟幾名弟弟寒暄了幾句,就徑直進到了學館中,剛進入學館,就看到了堆如小山般的竹簡,隨即就走了過去,好奇道:“伱們近來就在研究這些?”


    公子高等人麵色微變。


    隻是學館中的事,實在不好隱瞞,公子高隻得硬著頭皮道:“這的確是我們幾兄弟近段時間醉心之事,讓兄長見笑了。”


    扶蘇將其中一卷竹簡拿起,看著上麵清晰的《為吏之道》,不禁迴過頭,看向了公子高。


    公子高麵色微僵,拱手道:“兄長這段時間忙碌,我們也不敢去打擾,因而還沒來得及將此事告知兄長。”


    “我跟將閭、榮祿幾人,前段時間去拜會過嵇先生。”


    “我們的天資無法跟兄長相比,幸得父皇偏愛,能暫得宗室籍,但名不正則言不順,我等對大秦寸功未建,獲得宗室籍實在是惶恐,為不讓父皇威名受損,也為日後能蒙蔭子嗣,便想讓嵇先生出謀為我等得個爵位。”


    “嵇先生才能卓絕,也的確為我們想了個法。”


    “嵇先生之法便在於教化!”


    “教化?”扶蘇眉頭一皺,有些不理解。


    公子高也苦笑一聲。


    他當時聽到嵇恆的話,又何嚐不是這種感受?


    他們能行什麽教化?


    他繼續道:“兄長並未聽錯,嵇先生給出的辦法,就是‘教化’,讓我等弟弟編著一本教化之書,用以日後教化大秦子民。”


    “嵇先生還說教化之功,利在千秋。”


    “我等雖不解,但也深知嵇先生之才能,因而迴宮後,不敢有絲毫懈怠,將官府相關的書籍,以及過去夫子給我等授課時所講授的書籍,都從禦史中丞處借了過來,試圖編撰一卷教化之書。”


    “隻是忙碌大半月成效寥寥。”


    一旁。


    聽到公子高的話,將閭等人也都麵露尷尬。


    扶蘇好奇的問道:“嵇先生,讓你們編纂怎樣的教化之書?”


    公子高道:“嵇先生說非是培養官吏,而是旨在於讓更多人能識文斷字,因而建議我們用隸書。”


    “隸書?”扶蘇蹙眉,道:“大秦一文字,定的是秦篆。”


    公子高點了點頭道:“當初朝堂定下的統一文字的確是秦篆,但嵇先生並不建議用秦篆,秦篆相對隸書書寫起來更為複雜,學習的難度更高,這樣並不便於後續的推廣跟使用。”


    “所以隸書更為方便。”


    “此外。”


    “嵇先生還建議設計出一套標識。”


    “用於分句讀。”


    “便於提高學習的效率。”


    “一切的一切,都為降低學習的成本,隸書比秦篆更為簡潔,朝中又有程邈、王次仲等隸書大家,加之隸書已漸漸成型,因而最為合適。”


    扶蘇目光微闔。


    他好奇的問道:“嵇先生可曾說明緣由?”


    公子高搖頭。


    他道:“嵇先生隻說這是大秦今後要做的,還說事關到軍功爵製的改動,隻是並未對我們多講,我們也不敢去多問,也知曉自己的天資,因而一心隻在編纂出一卷合適的‘教化之書’。”


    “若日後朝廷真的能用上,我等兄弟也算為父皇分憂解難了。”


    “這對我們而言就已足矣。”


    扶蘇心中微動。


    若是關中有大量民眾能識字,那豈非是給朝廷提供了大量的後續官吏?若真是這般,日後朝堂又豈會再受製於朝臣?


    大秦缺少官吏的狀況也會大幅減少。


    一念至此。


    他想到了很多。


    這大半年,通過‘官山海’的一係列動作,朝廷借此收斂了大量錢糧,這筆錢糧很是巨大,足以比得上過去關東大半年的田租。


    嵇恆曾說過。


    大秦眼下最棘手的是固本。


    鞏固關中。


    然後便是平複軍心。


    而想要兌現過去的承諾,無疑是要花費大量的金錢的,眼下朝廷似已有這個底氣去麵對這些了。


    而且經過前段時間的事,關中民眾對朝廷已很是信服。


    民心可用。


    短時關中都不容易出事。


    但這畢竟是治標不治本,想真正的穩固關中,關鍵還是要落到軍隊。


    軍隊才是大秦屹立於世的根本。


    至於教化


    隻怕是嵇先生在為日後考慮。


    等後麵關中穩固,軍心可用時,到時朝堂便有足夠的實力,去試著對天下做一些改變,而那時‘教化’的重要,就開始不斷凸顯。


    扶蘇微微額首。


    他看著公子高等人,笑著鼓勵道:“嵇先生將如此重要之事交給你們,你們務必要將其做好,不要讓嵇先生失望,若是成書之後,能為父皇重視,我相信父皇定不會吝嗇,定會給予諸弟弟賞賜爵位。”


    “為兄提前為你們祝賀。”


    聞言。


    公子高等人暗鬆口氣。


    他們前麵還擔心會引起扶蘇不滿,沒曾想扶蘇不僅沒有怪罪,還對他們多為鼓勵,心中也生出不少感動。


    公子高連忙道:“多謝兄長。”


    扶蘇笑道:“你們若是有什麽想法,可去征詢胡毋敬、程邈等人,他們對編纂書籍跟隸書很有研究,對你們大有幫助。”


    說到這。


    扶蘇突然愣了一下。


    他若是沒記錯,嵇恆才是真正的隸書大家。


    當初將嵇恆的刻石從獄中搬出時,程邈等人對那座石刻是大為讚歎,甚至扼腕歎息不曾跟嵇恆一見。


    這股愣神隻持續了很短時間。


    他也沒有想將嵇恆會隸書的事告訴給公子高。


    嵇恆當初給高等人提供建議時,尚且沒有說出來,他又豈會就此多舌?


    而且嵇恆的身份畢竟不能示人。


    公子高等人若是去請教嵇恆,時間長了,恐會為程邈等人發現,到時反倒不好解釋。


    當前的現狀就挺好。


    扶蘇再度開口勸勉幾人要多做事,若是真遇到解決不了之事,一定要將其告訴給他,他會出麵替他們解決。


    在一片兄友弟恭的和諧氛圍下,扶蘇這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望著扶蘇離去的身影,公子高忍不住感歎道:“大兄這半年下來變化可謂驚人,跟過去的大兄已是判若兩人,剛才大兄來的時候,我甚至生出了一些懼色,也生出了不敢親近的念頭。”


    將閭也跟著點頭,道:“我也有同感。”


    “大兄在嵇先生的指導下,已初具了一些威勢,甚至有些不怒自威了,不過有嵇先生輔佐,對大秦而言當是幸事。”


    “怕就怕大兄日後還會變。”榮祿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高、將閭一下默然。


    他們過去跟扶蘇低頭不見抬頭見,因而彼此間很是熟悉,但現在的扶蘇,已漸漸為他們所不熟,甚至是生出了一股陌生。


    還帶著幾分冷漠。


    這股冷漠非是來自扶蘇自身,而是他身上氣質的轉變。


    過去的扶蘇溫文爾雅,但現在的扶蘇氣勢收斂,無形間透出一股威勢,讓人感到陣陣心悸。


    他們卻是不由擔心,扶蘇會變得冷漠無情。


    想到這。


    他們對編纂‘教化之書’更為上心。


    他們控製不了扶蘇的變化,也實在不敢把自己的命運放在兄弟感情上,唯一能倚靠的便是爵位。


    為了爵位。


    他們才能真正安心。


    幾人對視一眼,又看向堆如小山的竹簡,眼中充滿了鬥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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