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牢獄。


    嵇恆就這麽席地而坐。


    隨著死期的臨近,獄中嘈雜聲漸漸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哀求和痛哭。


    人都怕死。


    儒生和方士自不例外。


    或許前麵死期尚早,他們還有些傲氣倔強,但如今傲氣早已磨滅,徒剩無盡的恐懼和後悔。


    獄中隨處可聽到各種懺悔跟乞求。


    嵇恆麵色平靜。


    他早就將生死置之事外。


    前九世穿越,他有力竭而亡,有戰死沙場,有抱病身亡,也有自然老死。


    世間的死狀,他已體會太多。


    內心早已麻木。


    隻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秦的確流傳有上古之風。


    遵循著一些古老又陳舊的傳統。


    刑殺便是其一。


    《呂氏春秋》雲: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製,決獄訟,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盈。


    這是從三皇五帝時期流傳下來的政事規矩。


    古之稱為秋月刑殺!


    這種政事規矩,若是放在後世,隻會被世人笑為迂腐。


    但秦卻一直嚴格遵守著。


    甚至這般天人交相應的政事規矩,已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識。


    不過黔首自不懂其中暗含的天人道理。


    隻知秋後就該刑殺罪犯。


    “還有十三天。”嵇恆看了看牆壁,上麵刻有數十個‘正’字,搖頭道:“有時候太守規矩,似乎也不是太好,若我們這些被定下死罪的人,能被當場處死,或許也不會過的這麽煎熬。”


    “但有規矩總歸是好的。”


    嵇恆其實知道秦為何會多此一舉。


    為的是避免冤假錯案。


    秦廷推行法製上百年,法製體係相對完善。


    就算被判為了罪犯,也會給罪犯乞鞫的資格,並不會任由官員妄斷,隻要你對判罰不滿,或者是朝廷證據不足,你認為判罰不公,便可拒絕認罪,還可一直乞鞫,最高可上訴到廷尉府。


    每一次上訴,案件都會向上傳遞。


    因而秦朝不急著行刑,也是在給罪犯自證時間。


    嵇恆收迴目光,看了看四周,尋了個光亮的地方,就這麽和衣躺下。


    剩下的十三天,終究是難熬的。


    ......


    雍宮。


    扶蘇木然的坐在席上。


    他的腦海不斷響起嵇恆在獄中所說。


    想著始皇過去對自己的叮囑,以及始皇為自己做的安排,再對比自己過去的荒唐舉止,眼中充滿了懊惱和自責。


    若是放在過去,嵇恆所說,他並不會當真。


    但嵇恆接二連三說出的話,卻跟始皇過往的說教相近,這讓他徹底動搖了。


    當感知到始皇身弱體衰時,他更是失悔痛心不已。


    眼下始皇漸衰,大秦又麵臨如此嚴峻形勢,他身為始皇長子,本該為始皇分憂解愁,而他不僅沒有做到,還多次惹始皇震怒傷痛,讓始皇不僅要憂慮國事,還要憂心自己,如此長子,何等不忠不孝?


    尤其是聽到嵇恆說,始皇在暗中為自己謀劃時,他內心的震撼更是無以言說。


    甚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身為長子,扶蘇深知始皇的秉性。


    始皇是孤傲的!


    若非真身體不濟,又豈會這般謀劃?


    始皇是不善言表的。


    他不會把對自己的關心表現出來,隻會在暗中默默布置好一切。


    但越是如此,越令扶蘇痛心自責。


    長子者何?


    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


    而自己,非但沒為始皇排憂解難,反倒使始皇雪上加霜。


    如此長子,人何以堪?


    一時間。


    扶蘇心中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失聲痛哭了。


    “父皇----”


    “兒臣不孝,直到這時,才懂得父皇的諄諄教誨,才知曉父皇的良苦用心。”


    “兒臣實是枉為人子!”


    寬闊敞亮的書房靜若幽穀,扶蘇的痛哭聲持續的迴蕩著。


    良久。


    扶蘇才站了起來。


    看著案下的儒家竹簡,眼中難得露出一抹厭惡。


    自嘲道:


    “扶蘇愚笨,哪敢去妄談仁善?”


    “韓子說的不錯,嚴家無敗虜,慈母有敗子。”


    “我扶蘇就比常人多看了一些書,多聽了一些儒生之言,又哪裏真的懂什麽是仁?什麽是善?”


    “我此生所求,隻為實現父皇之誌,讓天下郡縣一治,民眾安居樂業。”


    “若真能實現,此生便足矣!”


    “仁善......”


    “終究是扶蘇不配了!”


    扶蘇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朝殿外道:“魏勝。”


    很快。


    一名宦官進到了書房。


    扶蘇深深的看了一眼案下的書籍,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閉上眼,冷聲道:“把這些竹簡,盡數清理出去,然後......”


    “都燒了吧。”


    “今後書房不準再有儒家相關書籍。”


    說完。


    扶蘇負手去到殿外。


    似不願親眼見到這些竹簡被搬走。


    初秋的正午,還殘餘著熾夏的餘溫,曬得扶蘇臉頰生疼。


    扶蘇並未理會。


    他長身而立,遙遙望向遠方。


    心中卻在思索著什麽是仁?什麽是善?


    大秦需要的是什麽仁善?


    他又是什麽仁善!


    扶蘇雍宮內的所為,很快傳入到始皇耳中。


    對於扶蘇突然放棄儒學,嬴政略有些驚訝,但也並未太過在意。


    “現在放棄儒家大而無當的仁政,也不算是無可救藥,但還不夠,不懂從政權謀,不懂君臣之道,就算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仁善,對治理天下實際也無多大用處。”


    “你需要明悟的東西還有很多。”


    “但也不算晚!”


    嬴政頗為欣慰的點點頭,靠著坐榻大靠枕,道:“這嵇恆的確有些能耐,竟能說動扶蘇這頭強驢。”


    “來人。”


    “通知宗正,朕要知道嵇恆的全部信息。”


    “朕不僅要知道嵇恆在鹹陽的所作所為,更要知曉他在燕地的情況。”


    殿外傳出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吩咐完,嬴政沒有把這小插曲放在心上,繼續看起了奏疏。


    他的時間很寶貴。


    他需要批閱的奏疏也很多。


    另一邊。


    將儒家有關的書籍清理完後,扶蘇這才重新迴到書房內。


    望著空蕩不少的書房,扶蘇眉頭微微一皺,隻是輕歎了一聲,重新坐迴了席上,再次翻開《韓非子》,繼續用心揣摩起來。


    末了。


    他似想起了什麽,道:“魏勝,你去禦史中丞那邊,借一下當年朝堂議‘郡縣分封’時的記錄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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