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


    瓦西裏跳下床來,黑暗中,他看到容金珍正在瑟瑟發抖。


    “筆記本!筆記本!……”


    容金珍失聲叫道。


    原來皮夾裏還放著他的工作筆記本!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你可以想像,作為一個孤獨的人,一個像死一樣陷入沉思的人,容金珍經常可以聽到一些奇妙的聲音。這些聲音仿佛來自遙遠天外,又仿佛發自靈魂深處。這些聲音等不來,盼不及,卻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時候出現在夢中,夢中的夢中,有時候又從某本閑書的字裏行間衝殺出來,詭譎無常,神秘莫測。我要說,這些聲音是天地發出的,但其實又是容金珍自己發出的,是他靈魂的射精,是他心靈的光芒,閃爍而來,又閃爍而去,需要他隨時記錄下來。否則,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它們走了後,影子都不會留下一個。為此,容金珍養成了隨身攜帶筆記本的習慣,不論在什麽時候,不論走到哪裏,筆記本猶如他的影子,總是默默地跟隨著他。


    我知道,那是一本64開本的藍皮筆記本,扉頁印有絕密字號和他的秘密代號,裏麵記錄著這些年來他關於黑密的種種奇思異想。通常,容金珍總是把筆記本放在上衣左手邊的下麵口袋裏,這次出來,因為要帶些證件什麽的,他專門備了隻皮夾,筆記本便被轉移到皮夾裏。皮夾是我們局長有次去國外帶迴來送他的,用料是上好的小牛皮,樣子很小巧輕便的,拎手是一道寬條子的鬆緊帶,鬆緊帶箍在腕上,皮夾便成了一隻從衣服上延伸出來的口袋。筆記本置於其中,我想容金珍一定不會感到使用的拗手,也不會感到丟失的不安,感覺就像仍在衣袋裏——(未完待續)


    幾天來,容金珍曾兩次使用過筆記本。


    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當時他剛從會議上下來,因為有人在會上作了無知而粗暴的發言,他又氣又恨,迴到房間便氣唿唿地躺在床上,眼睛正好對著窗戶。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著傍晚的天空,由於視角不正,那天空是傾斜的、有時候——他眨眼時,又是旋轉的。後來,他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窗戶,天空,城市,夕陽,一切都悄然隱退,繼之而來的是流動的空氣,和夕陽燃燒天空的聲音——他真的看見了無形的空氣和空氣流動的姿態,它們像火焰一樣流動,而且似乎馬上會溢出天外。流動的空氣,夕陽燃燒的聲音,這些東西如同黑暗一般,一點點擴張開來,把他包裹起來。就這樣,豁然間,他感到自己身體仿佛被一種熟悉的電流接通,通體發亮,渾身輕飄,感覺是他軀體頓時也化作一股氣,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流動起來,蒸發起來,向遙遠的天外騰雲駕霧起來。與此同時,一線清亮的聲音,翩翩如蝶一般飄來……這就是他命運中的天外之音,是天籟,是光芒,是火焰,是精靈,需要他隨時記錄下來。


    這是他出來後第一次動用筆記本,事後他不無得意地想,這是憤怒燃燒了他,是憤怒給了他靈感。第二次是在昨夜的淩晨時分,他在火車的搖晃中幸福地夢見了亞山博士,並與他作了長時間的深刻交談,醒來,他在黑暗中記錄了與亞山交談的內容。


    可以說,在破譯密碼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容金珍沒有大聲唿號,也沒有使勁祈求,而是始終拄著兩根拐杖,就是:勤勞和孤獨。孤獨使他變得深邃而堅硬,勤勞又可能使他獲得遠在星辰外的運氣。運氣是個鬼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也許是人間最神秘的東西。鬼東西。但是,容金珍的運氣卻並不神秘,甚至是最現實不過的,它們就深藏在筆記本的字裏行間……


    然而,現在筆記本不翼而飛了!


    案發後,瓦西裏仿佛被火點燃,開始緊張地忙碌起來,他首先找到列車乘警長,要求全體乘警各就各位,嚴禁有人跳車;然後又通過列車無線電,將案情向701作了如實報告(由a市火車站中轉)。701又將情況報告給總部,總部又上報,就這樣一級又一級,最後報到最高首長那裏。最高首長當即作出指示:


    失物事關國家安危,所有相關部門必須全力配合,設法盡快找到!


    確實,容金珍的筆記本怎麽能丟失?一方麵,它牽涉到701的機密,另一方麵,它直接關係到黑密能不能破譯的問題。因為,筆記本是容金珍的思想庫,所有關於破譯黑密的珍貴思想和契機都聚集在裏麵,丟得起嗎?


    丟不起!


    非找到不可!


    現在,火車已加速行駛,它要盡快到達下一站。


    下一站大家知道就是a市,這就是說,容金珍是在家門口闖禍的,事情的發生好像是蓄謀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誰也想不到,那麽多天過去了,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偏偏是到現在,到了家門口,事情才發生,而且竟然發生在黑皮夾上(不是保險箱)。而且,從現在情況看,案犯不可能是什麽可怕的敵人,很可能隻是個可惡的小偷。這一切都有種夢的感覺,容金珍感到虛弱迷亂,一種可憐的空虛的迷宮那樣的命運糾纏著他,折磨著他,火車愈往前駛,這種感覺愈烈,仿佛火車正在駛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獄。


    火車一抵a市便被封鎖起來,而前一站b市早在一個小時前,全城便被秘密管製起來。


    常識告訴大家:小偷極可能一作案就下車,那就是b市。


    沒有人不知道,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隱藏一個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偵破這樣的案子是很困難的,要說清楚其中之細微也是困難又困難的。可以提供一組數據,也許能夠從中看出整個偵破過程的一點眉目。


    據當時“特別事故專案組”記載,直接和間接介入破案的部門有——


    1.701(首當其衝);


    2.a市公安部門;


    3.a市軍隊方麵;


    4.a市鐵路局;


    5.a市某部一連隊;


    6.b市公安部門;


    7.b市軍隊方麵;


    8.b市鐵路局;


    9.b市環衛局;


    10.b市城管局;


    11.b市城建局;


    12.b市交通局;


    13.b市日報社;


    14.b市郵政局;


    15.b市某部一個團隊;


    還有無數的小單位、小部門。


    被檢查之處有——


    1.a市火車站;


    2.b市火車站;


    3.a市至b市220公裏鐵道線;


    4.b市72家旅館招待所;


    5.b市637隻垃圾桶;


    6.b市56個公共廁所;


    7.b市43公裏汙水道;


    8.b市9處廢品收購站;


    9.b市無數民宅。


    直接投入破案人員有3700多人,其中包括容金珍和瓦西裏。


    直接被查詢人員有2141位乘客、43名列車工作人員和b市600多名著軍便裝的小夥子。


    火車因此延誤時間5個半小時。


    b市秘密管製時間484小時,即10天零4小時。


    人們說,這是g省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個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幾萬人為之驚動,幾個城市為之顫抖,其規模和深度實為前所未有!


    第四篇再轉


    五


    話說迴來當然是容金珍的需要,這個故事是他的故事,還沒完,似乎才開始。


    當容金珍走下火車,出現在a市月台上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一行向他逼來的人,為首的是當時701頭號人物——一個有一張放大的馬臉的恐怖的局長大人(鄭氏拐杖局長的前任的前任),起碼容金珍現在看來是如此。他走到容金珍麵前,氣憤使他失去了往日對容金珍的尊敬,陰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容金珍害怕地避開了這目光,卻避不開這聲音:


    “為什麽不把密件放在保險箱裏!”


    這時候,在場的人都注意到,容金珍眼睛倏地亮閃一下,旋即熄滅,就像燒掉的鎢絲,同時整個人硬成一塊,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當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戶方框的時候,容金珍蘇醒過來,目光觸到了妻子朦朧的麵容。有那麽一會兒,他幸福地忘記了一切,以為自己是躺在家裏的床上,妻子剛被他夢中的唿號驚醒,正不安地望著他(他妻子也許經常這樣守望著夢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間和房間裏的藥氣,使容金珍很快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裏。於是,休克的記憶又活轉過來。於是,他又聽到局長威嚴的聲音:


    “為什麽不把密件放在保險箱裏!”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你應該相信,容金珍對這次外出並不缺乏敵意,和因敵意而有的警惕。所以,如果說事情的發生是由於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輕心或者玩忽職守的結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沒有把筆記本放在保險箱裏,又似乎可以說容金珍是不謹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我清楚記得,在他們從701出發時,我和瓦西裏都曾再三要求他,叮囑他,應將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都放入保險箱,他也確實這麽做了。返迴時,據瓦西裏說,他還是很小心的,把所有密件一一都放入保險箱,包括總部首長在會議期間送給他的一本格言詩集(是首長自己創作的),完全是一本書店裏的書,毫無秘密可言。但容金珍想到扉頁上有首長的簽名,惟恐因此露出他身份的一絲蛛跡,特意將它歸入密件,置於保險箱內。就這樣,他幾乎把什麽都放進去了,卻獨獨將筆記本遺落在外。事後想來,當初他怎麽就將它遺落掉的,這簡直是個古老而深奧的謎。我相信,絕對相信,他不會因為要經常用而特意留下它的,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冒險,他也沒有勇氣和膽量這樣冒險。他留下它似乎是完全沒理由的,即使事後,他企圖想出一個理由也難以想像。奇怪的是,事發前,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本筆記本的存在(事發後也沒有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別在婦女袖口上的針,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經意被它刺痛時,平時似乎總是想不到它。


    但筆記本對容金珍來說,絕不可能是一枚婦女袖口上的針,因為不值錢可以無需記住它。他本意無疑是想記住它的,而且非常想,要牢記住它,要記在心上的心上。因為,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靈魂的容器。


    這樣一件他最珍重的東西,他的寶貝,他怎麽就將它忽視了呢?


    這的確是個巨大的堅硬的謎——(未完待續)


    現在,容金珍正在為此深深悔恨,同時他極力想走入神秘的迷宮,找到他為什麽把筆記本忽視掉的謎底。開始,他為裏麵無窮無盡的黑暗所眩暈,但漸漸地,他適應了黑暗,黑暗又成了發現光亮的依靠。就這樣,他接近了一個寶貴的思想,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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