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容金珍這個丈夫是當得極不像話的,他常常十天半月不迴家,就是迴家,也難得跟小翟說一句話,飯燒好了就吃,吃了就走,要麽就睡,睡醒了又走。就是這樣的,小翟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連碰他一下目光的機會都很少,更不要說其他的什麽。作為處長,一個行政領導,他也是不稱職的,每天,他隻有在晚上結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個小時才出現在處長辦公室裏,其餘時間全都鑽在破譯室內,並且還要把電話機插頭拔掉。就這樣,他總算躲掉了作為處長和丈夫的種種煩惱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慣常而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一個人獨處,孤獨地生活,孤獨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擾人幫助。而且,這種感覺自黑密出現後似乎變得越來越強烈,好像他隻有把自己藏起來後,才能更好地去尋找黑密深藏的秘密——(未完待續)


    現在,容金珍躺在幾乎是舒適的軟臥鋪位上,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即總算弄到了一個不壞的藏身之處。確實,瓦西裏很容易弄來的兩張鋪位真是十分理想,他們的旅伴是一位退休的教授和他九歲的小孫女。教授也許有60歲,曾經在g大學當過副校長,因為眼疾於不久前離職。他身上有點權威的味道,喜歡喝酒,抽飛馬牌香煙,一路上,煙酒使他消磨了時間。教授的小孫女是個長大立誌要當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複地唱著歌,把車廂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兩人,一老一少,使容金珍原本隨時都可能懸吊起來的心像是吃了鎮靜劑似的變踏實了。換句話說,在這個單純得沒有敵意甚至沒有敵意的想像的小小空間裏,容金珍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膽小,他把時間都用來做當前最現實又最有意義的兩件事,就是睡覺和看書。睡眠使旅途漫長的黑夜壓縮為一次做夢的時間,看書又把白天的無聊打發了。有時候,他躺在黑暗裏,睡不著又看不成書,他就把時間消耗在胡思亂想中。就這樣,睡覺,看書,胡思亂想,他消磨著歸途,一個小時又一小時,逐漸又逐漸地接近了他當前最迫切的願望:結束旅途,迴701。


    現在,第二個白天即將過去,火車正輕快地行駛在一片空曠的田野上,田野的遠處,一輪傍晚的太陽已經開始泛紅,散發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麗,很慈祥。田野在落日的餘暉下,溫暖,寧靜,好像是夢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調的風景畫。


    吃晚飯時,教授和瓦西裏攀談起來,容金珍在旁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突然聽到教授用羨慕的口氣這樣說道:


    “啊,火車已經駛入g省,明天一早你們就到家了。”


    這話容金珍聽著覺得挺親切,於是愉快地插一句嘴:


    “你們什麽時候到?”


    “明日下午三點鍾。”


    這也是火車的終點時間,於是容金珍幽默地說:


    “你們是這趟火車最忠實的旅客,始終跟它在一起。”


    “那你就是逃兵了。”


    教授哈哈大笑。


    看得出,教授為車廂裏突然多出來一位對話者感到高興。但似乎隻是白高興一場,因為容金珍幹笑兩下後,便不再理睬他,又捧起亞山的《天書》不聞不顧地讀起來。教授怪怪地盯他一眼,想他是不是有病哩。


    病是沒有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說話從來都是說完就完,沒有拉扯,沒有過度,沒有客氣,沒有前言,沒有後語,說了就說了,不說了就不說了,像在說夢話,弄得你也跟著在做夢似的。


    說到亞山的《天書》,是解放前中華書局出版的,由英籍華裔韓素音女士翻譯,很薄的一冊,薄得不像本書,像本小冊子,扉頁有個題記,是這樣寫的:


    天才,乃人間之靈,少而精,精而貴,貴而寶。像世上所有珍寶一樣,大凡天才都是嬌氣的,嬌嫩如芽,一碰則折,一折則毀。


    這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


    【鄭局長訪談實錄】


    天才易折,這對天才容金珍說不是個陌生而荒僻得不能切入的話題,他曾多次同我談起過這個話題,他說: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是因為他們一方麵將自己無限地拉長了,拉得細長細長,遊絲一般,呈透明之狀,經不起磕碰。從一定意義上說,一個人的智力範圍越是局限,那麽他在某一方麵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無限,或者說,他們的深度正是由於犧牲了廣度而獲得的。所以,大凡天才,他們總是一方麵出奇的英敏,才智過人,另一方麵卻又出奇的愚笨,頑冥不化,不及常人。這最典型的人就是亞山博士,他是破譯界的傳奇人物,也是容金珍心目中的英雄,《天書》就是他寫的。


    在密碼界,沒有一個人不承認,亞山是神聖的,高不可攀的,他像一個神,世上的密碼沒有一本會使他不安。他是一個深悉密碼秘密的神!然而,在生活中,亞山卻是一個十足的笨蛋,是個連迴家的路都不認識的笨蛋。他出門就像一隻寵物似的,總需要有人牽引著,否則就可能一去不返。據說,亞山終生未婚,他母親為了不讓兒子丟失,一輩子都亦步亦趨地跟著兒子,帶他出門,引他迴家。


    不用說,對母親來說,這無疑是個糟糕透頂的孩子。


    然而,在半個世紀前,在德國,在法西斯兵營裏,就是這個人,這個傷透母親心的糟糕孩子,一度成了法西斯的死神,叫希特勒嚇得屁滾尿流。其實,亞山還說得上是希特勒的同鄉,他出生在一個名叫“tars”的島上(島上盛藏金子),如果說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祖國的話,那麽德國就是他的祖國,希特勒是他當時祖國的統帥。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當然應該為德國、為希特勒服務。可他沒有,或者說沒有始終服務(曾經服務過)。因為,他不是哪個國家或哪個人的敵人,而僅僅是密碼的敵人。他可以在一段時間裏成為某個國家、某個人的敵人,而到另一個時候又可能成為另一個國家、另一個人的敵人,這一切都取決於誰——哪個國家、哪兒的人,製造並使用了世界上最高級的密碼,擁有最高級密碼的那個人就是他的敵人!


    20世紀40年代初,當希特勒的桌麵上出現了由老鷹密碼加密的文書後,亞山便背叛了他祖國,走出德軍陣營,成了盟軍朋友。反戈的原因不是因為信仰,也不是因為金錢,而僅僅是因為老鷹密碼使當時所有破譯家都感到了絕望。


    有一種說法,說老鷹密碼是一個愛爾蘭的天才數學家在柏林的一座猶太人教堂裏,在神的佑助下研製成功的,其保險係數高達30年,足足比當時其他高級密碼的保險係數高出十幾倍!這就是說,30年內人類將無法破譯該密碼——破譯不了是正常的,破譯反而是不正常的。


    這也是世上所有破譯家所麵臨的共同命運,即他們所追求的東西,在正常情況下將永遠在遠處,在一塊玻璃的另一邊。換句話說,他們追求的是一種不正常,好像海裏的一粒沙子要跟陸地上的一粒沙子碰撞一樣,碰撞的可能性隻有億萬分之一,碰撞不了是正常的。然而,他們正是在尋求這個億萬分之一,這個天大的不正常!造密者或者密碼在使用過程中出現的某些不可避免的閃失——猶如人們偶然中本能的一個噴嚏,這可能是億萬分之一的開始。問題是將自己的希望維係於別人的閃失和差錯之上,你不能不感到,這既是荒唐的,又是悲哀的,荒唐和悲哀疊加構成了破譯家的命運,很多人——都是人類的精英——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他們慘淡悲壯的一生。


    然而,也許是天才,也許是好運氣,亞山博士僅用7個月時間就敲開了老鷹密碼。這在破譯史上可謂空前絕後,其荒唐程度類似於太陽從西邊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點往下掉的同時,一個雨點卻在往上飛——(未完待續)


    每每想起這些,容金珍總覺得有種盲目的愧疚感,一種不真實之感。他經常對著亞山的照片和著作這樣自言自語:


    “人們都有自己的英雄,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智慧和力量都來自你的指示和鼓舞。你是我的太陽,我的光亮離不開你光輝的照耀……”


    他這樣自貶,不是由於對自己不滿,而是出於對亞山博士極度的崇敬。事實上,除了亞山,容金珍心中從來隻有他自己,他不相信701除他容金珍還會有第二個人能破譯黑密。而他不信任同僚,或者說隻信任自己的理由很簡單,隻有一個,就是:他們對亞山博士缺乏一種虔誠而聖潔的感情,一種崇拜的感激之情。在火車的咣當聲中,容金珍清晰地聽到自己在這樣對他的英雄說:


    “他們看不到您身上的光華,看到了也害怕,不以為榮,反以為恥。這就是我無法信任他們的理由。欣賞一種極致的美是需要勇氣和才能的,沒有這種勇氣和才能,這種極致的美往往會令人感到恐怖。”


    所以,容金珍相信,天才隻有在天才眼裏才能顯出珍貴,天才在一個庸人或者常人眼裏很可能隻是一個怪物,一個笨蛋。因為他們走出人群太遙遠,遙遙領先,庸人們舉目遙望也看不見,於是以為他們是掉在了隊伍後麵。這就是一個庸人慣常的思維,隻要你沉默著,他們便以為你不行了,嚇倒了,沉默是由於害怕,而不是出於輕蔑。


    現在,容金珍想,自己和同僚的區別也許就在這裏,就是:他能欣賞亞山博士,所以崇敬。所以,他能在巨人光亮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一照就亮,像塊玻璃。而他們卻不能,他們像塊石頭,光芒無法穿透他們。


    接著他又想,把天才和常人比作玻璃和石頭無疑是準確的,天才確實具有玻璃的某些品質:透明,嬌氣,易碎,碰不得,一碰就碎,不比石頭。石頭即使碰破也不會像玻璃那麽粉碎,也許會碰掉一隻角,或者一個麵,但石頭仍然是塊石頭,仍然可以做石頭使用。但玻璃就沒這麽妥協,玻璃的本性不但脆弱,而且暴烈,破起來總是粉碎性的,一碎就會變得毫無價值,變成垃圾。天才就是這樣,隻要你折斷他伸出的一頭,好比折斷了杠杆,光剩下一個支點能有什麽用?就像亞山博士,他又想到自己的英雄,想他如果世上沒有密碼,這位英雄又有什麽用?廢物一個!


    窗外,夜晚正在慢慢地變成深夜。


    第四篇再轉


    四


    以後發生的事情是不真實的,因為太真實。


    事情太真實往往會變得不真實而使人難以相信,就像人們通常不相信在廣西的某個山區你可以拿一根縫衣針換到一頭牛甚至一把純銀的腰刀一樣。沒有人能否認,12年前容金珍在一個門捷列夫的夢中(門捷列夫在夢中發現了元素周期表)獲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個出奇的故事,但卻並不比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半夜裏,容金珍被火車進站時的咣當聲碰醒。出於一種習慣,他醒來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險箱。箱子被一把鏈條鎖鎖在茶幾腿上。


    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一邊懵懵懂懂地聽到月台上零散的腳步聲和車站的廣播聲。


    廣播通知他,火車已經到達b市。


    這就是說,下一站就到a市了。


    “還有三個小時……”


    “就到家了……”


    “迴家了……”


    “隻剩下180分鍾……”


    “再睡一覺吧,迴家了……”


    這樣想著,容金珍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不一會兒,火車出站時的噪音再次將他弄醒,而接下來火車愈來愈緊的咣當聲,猶如一種遞進的令人亢奮的音樂,不斷地拍打著他的睡意。他的睡眠本來就不是很堅強,怎麽經得起這麽蹂躪?睡意被咣當聲輾得粉碎,他徹底清醒過來。月光從車窗外打進來,剛好照在他床鋪上,陰影兒顛簸著,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這時候,他總覺得眼前少了樣東西,是什麽呢?他懶洋洋地巡視著,思忖著,終於發現是掛在板壁掛鉤上的那隻皮夾——一隻講義夾式的黑皮夾——不在了。他立馬坐起身,先在床鋪上找了找,沒有。然後又察看地板上,茶幾上,枕頭下,還是沒有!


    當他叫醒瓦裏西後來又吵醒教授時,教授告訴他們說,一個小時前他曾上過一次廁所(請記住是一小時前),在車廂的連接處看到一位穿軍便裝的小夥子,靠著門框在抽煙,後來他從廁所裏出來時,剛好看見小夥子離去的背影,“手上拎著一隻你剛說的那種皮夾”。


    “當時我沒想太多,以為皮夾是他自己的,因為他站在那裏抽煙,手上有沒有東西我沒在意,再說我以為他一直站著沒動呢,隻是抽完了煙才走,現在——唉,當時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教授的解釋富有同情心。


    容金珍知道,皮夾十有八九是這個穿軍便裝的小夥子偷走了,他站在那裏,其實是站在那裏狩獵,教授出來方便,恰好給他提供了線索,好像在雪地裏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跡,沿著這路足跡深入,盡頭必是虎穴。可以想像,教授在衛生間的短暫時間,便是小夥子的作案時間。


    “這叫見縫插針。”


    容金珍這樣默念一句,露出一絲苦笑——


    【鄭局長訪談實錄】


    其實,破譯密碼說到底就是一個見縫插針的活兒。


    密碼好像一張巨大的天網,天衣無縫,於是你看不真切。但是,一本密碼隻要投入使用,就如一個人張口說話,難免要漏嘴失言。漏出來的話,就是流出來的血,就是裂開的口子,就是一線希望。正如閃電將天空撕開口子一樣,削尖腦袋從裂開的縫隙中鑽進去,通過各種秘密的迷宮一般的甬道,有時候可以步入天堂。這些年來,容金珍以巨大的耐心等待著他的天空裂開縫隙,已經等待上千個延長了的白天和夜晚,卻是蛛絲未獲。


    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


    究其緣故,我們想到兩點:


    1.紫密的破譯逼使對方咬緊牙關,每張一次口說話都慎而又慎的,深思熟慮的,滴水不漏的,使得我們無懈可擊。


    2.有破綻卻未被容金珍發現,滴水在他的指縫間滑落,流走。而且,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你想,希伊斯那麽了解容金珍,他一定會提醒黑密的研製者們如何來針對容金珍的特點,設置一些專門對付他的機關。說實話,他們曾如父子一樣情深意濃,但現在由於身份和信仰的關係,兩人心靈深處的距離甚至比地理上的距離還要遠大。我至今記得,當我們得知希伊斯就是偉納科時,組織上把這個情況連同希伊斯對我們布迷魂陣的詭計都向容金珍詳細說了,以引起他警覺。然後你想他說了句什麽話?他說:叫他見鬼去吧,這個科學聖殿中的魔鬼1!


    再說,對方越是謹慎,破綻越少,就越容易為我們忽視,反之一樣,即我們一有疏漏,對方的破綻就顯得越發少。雙方就這樣猶如一個榫頭的凹凸麵,互相唿應,互相咬緊,緊到極致,銜接麵消失了,於是便出現蛛絲不顯的完美。這種完美陌生而可怕,容金珍日夜麵對,常常感到發冷和害怕。沒有人知道,但妻子小翟知道,丈夫在夢囈中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於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寧靜,已遭到絕望的威脅和厭煩的侵襲——(未完待續)


    1語出小黎黎給金珍論文所題的前言。


    現在,小偷的守望,皮夾的失竊,使容金珍馬上聯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絕望,他有點兒自嘲地想:我想從人家——黑密製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點東西是那麽困難,可人家竊去我東西卻是那麽容易,僅僅是半枝煙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臉上再次掛起一絲苦笑。


    說真的,這時候,容金珍還沒有意識到丟失皮夾是什麽可怕的事。他初步迴憶,知道皮夾裏有往返車票、住宿票和價值兩百多元的錢糧票以及證件什麽的。亞山的《天書》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進去的。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過,總的來說,這些東西和床下保險箱比,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甚至感到一絲大難不死的欣慰。


    不用說,要偷走的是保險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現在看來,可怕是沒有的,隻是有些可惜而已。隻是可惜,不是可怕。


    10分鍾後,車箱內又平靜下來。容金珍在接受瓦西裏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話後,一度動亂的心情也逐漸安靜下來。但是,當他重新浸入黑暗時,這安靜仿佛被夜色淹沒,又如被車輪的咣當聲碰壞一樣,使他又陷入對失物的惋惜和追憶之中。


    惋惜是心情,追憶是動腦,是用力。


    皮夾裏還有沒有其他東西?


    容金珍思索著。


    一隻想像中的皮夾,需要用想像力去拉開拉鏈。開始他的思緒受惋惜之情侵擾,思索顯得蒼白,無法拉開皮夾拉鏈,眼前隻有一片長方形的暈目的黑色。這是皮夾的外殼,不是內裏。漸漸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隨之趨緊、集中,絲絲力量猶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攏、又衍生、又聚攏。最後,拉鏈一如雪崩似的彈開,這時一片夢幻般的藍色在容金珍眼前一晃而過。仿佛晃見的是一隻正在殺人的手,容金珍陡然驚嚇地坐起身,大聲叫道:


    “瓦西裏,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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