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台上諸人而言,這一場倒並不值得多麽全神貫注。


    池龍雲有多強大家都已知道,他接了函就一定是前十五的名次,如今又主動拒函,那想必已在前十之內。


    諸人倒是想看看這位明珠水榭下一代門麵的成色,可惜池龍雲要想打得漂亮,最好是在三招之內結束這一場。


    崔子介看了兩眼,偏頭道:“閻秉劍呢?早早沒了影蹤,又不來看他師弟比試。”


    向宗淵飲茶:“青樓。”


    劍台之上,青衣已拉成一道長線撞至,人群驚唿,池龍雲卻依然在低眸拔劍,不快不慢,但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卻忽然從台上升起。


    果然第一劍就是《辟上》。


    鬆文一脈的絕傳,五劍福地殺力最高的一門劍,一共也隻有三招。


    宋之書忽然轉頭問道:“咦,我看國報上說‘看取明珠照落英’,意思最強的就是這兩家嗎?這怎麽看出來的?”


    整個留鶴台上,風過疏簾。


    飲茶、置盞、讀書.每個人的動作都頓了一下。


    有些事情每個人都知道存在,所以也不必言說,可是它遲早要被從最尖銳的地方揭開。


    戚夢臣飲茶將書翻過一頁,不言不語。


    落英山,羽泉山,五劍福地,明珠水榭。這就是本次選劍會,排在最頂上的四家。


    對飛燕劍門這樣的門派,能夠有兩人進入金冊,就代表超過了少隴南北好幾家劍門,但對這四家來說,他們的對手隻有彼此。


    在崆峒消聲隱息的情況下,究竟誰立在最前?這已不是名聲實力底蘊等等諸多方麵的你來我往,如今一個最明確的標準正擺在麵前,一個名次上不會有兩個名字。


    每家都派出了自己最優秀的年輕人,前十之中誰占幾個席位,誰又排在誰前麵,以及前三名究竟會如何落定。


    畢竟當金冊公布以後,整個少隴的人們不會費心分析其中有什麽曲折隱幽,最直觀的印象就是——第一!


    第一就是第一。


    這就是最核心的、一定要真刀真劍鬥過的矛盾。


    而國報的提及卻和眾人的印象失衡。


    落英山當然是隱隱居於其他三家之上,但再往下,是如日中天的羽泉山和老而彌堅的五劍福地。


    明珠水榭固然低調,但那些偶爾出麵的劍會上,他們也並未展現出驚豔的統治力。


    人們不會說【明珠守】戚夢臣或【默劍】左生一定能位列前五,他們的三號人物也依然在西擂搏鬥,至今沒有摘魁的消息傳來。


    每個人都心如明鏡,這種高下不會赤裸裸地擺在麵前,但當你想打破這種排序向上走的時候,立刻就有無形的斥力一同壓來。


    南觀奴和戚夢臣談笑自如,但戚夢臣是水榭本代的【明珠守】,這是該尊稱“少門主”的位置,南觀奴卻僅是一脈真傳。


    向宗淵則隻以目光示意,連個見禮也沒有。


    因為你就是低著一頭。


    何來“明珠照落英”?


    曲贏一動不動,白斐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攔一攔旁邊的發問之人。而崔子介倚劍憑欄,連頭也沒迴。


    他當然懶得在這裏說話。


    無人言語,南觀奴偏頭看向宋之書:“你怎麽不去問問國子監。”


    宋之書憂鬱道:“那要明年羽鱗試了。”


    向宗淵輕一舉杯,卻低著頭誰也沒看:“左生、閻秉劍、崔子介俱是人中麟鳳,明日玉劍台上,宗淵一定向三位請劍。”


    他第一次緩緩掃過諸人,在宋之書身上微一落定,淡聲道:“孰輕孰弱,劍決而已,你有什麽疑處,用劍來問。”


    但這話卻似乎並非朝他一人,因為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一柄足夠優秀的劍。


    劍台之上,殺意已驟然爆發。


    他們在留鶴台上一定也可以見禮交談,但一旦拔劍,就毫不遮掩地顯露出最盛烈的鋒芒,這一劍絲毫不憚於將麵前的年輕人一劍致殘。


    《辟上》其一,【闔閭】。


    裴液已眼睛一亮,下意識傾身。


    這種決然的殺意之劍,既不是崆峒【貫日】,也不是【拔日照羽】,而是幾乎與【庶人劍】相似。


    即便同為八生,絕大多數人還是會在這一劍麵前喘不過氣來。


    台下萬人失聲,剛剛他們一浪浪地唿喊“青天掛虹”,如今第一劍就已完全超過了上一場的最高峰。在凝聚半台的殺意麵前,少年拉出的颯然青影頓時猶如一隻脆弱的小燕。


    而且避無可避。


    裴液含笑讚歎看向身旁少女,然而屈忻不太在意地望著台上,卻道:“青衣服很厲害。”


    “.嗯?”


    裴液尚未反應過來,已聽一道意氣風發的語聲傳遍了全場——“今日敗池龍雲者,水榭蘇行可!”


    劍台之上,升起一道瀟灑明亮的劍光。


    那殺意濃鬱的重海仿佛一瞬間靜止,青衣如同點水翩影,從無數柄抵著咽喉的利刃中一掠而過,金鐵泠然輕撞,劍尖已點上了池龍雲色澤沉暗的劍身。


    猶如萬軍取首,真如探囊取物,令萬人驚心的濃重殺意頓時如沙潰散。


    《入淵冊》·【龍頷摘明珠】


    裴液驚訝輕唔,目不轉睛,而在閣外,每個人都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殺意之海被一劍破開,蘇行可劍光一轉,已飄然裁向池龍雲咽喉。


    《三月劍》·【風飄絮】


    萬人驚唿,很多人都不認得這一劍,但隻要是練劍之人,都能看出這兩招之間的銜接有多麽不可思議。如果說剛剛那一劍是劍招本身的驚豔,那麽這一精巧的變招就是少年劍道天賦的難掩流露。


    池龍雲在一合之間就被逼入了絕境,其人瞳孔已死死縮緊,但是其中沒有慌亂,反而透出驚喜的光彩——這豈不正是他想要的強敵?


    沒有轉劍,一握之下,霸道的真氣重新洗貫劍身,剛被精準點破的劍勢一瞬間重新凝聚,他後仰傾身,就此把自己放入到絕對的下風,


    而與此同時,那些潰然的殺意化為細流,向著劍中湧去。剛剛它們霸道逼迫,如今卻毫無滯澀地隱入消失,唯有那決然的殺意,竟然更上一層。


    兩人貼劍極險,衣袍飛蕩,蘇行可在上,池龍雲在下。一劍之敗,已令他被逼入絕境。


    這一劍,名曰【專諸】。


    名劍藏魚,以下刺上之劍。細銳明亮的劍光如同從空無中跳躍出來,從誰也意想不到的角度傾瀉出剛剛收納的暴烈殺意。


    因為他處於絕境,所以他不可能這樣出劍;因為他處於絕境,才能獲得擊出這一劍的角度。


    “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


    本為無命之劍,奈何以絕境脅之?


    蘇行可的一劍依然會切斷他的咽喉,但他這一劍會更快斬下對方的頭顱。


    形勢立時顛倒,勝敗亦如是。


    蘇行可立時收劍,但【專諸】卻有進無退,依然逼上咽喉。但半路收劍畢竟為蘇行可爭取了一些迴轉的空間,於是他劍勢一傾,忽然化為了一道縹緲的影。


    奇也怪哉的一劍,是向側方刺去,整個人變得捉摸不定,【專諸】一劍穿過了他,帶起淒豔的血光,但卻已偏離咽喉四寸,隻落定在了肩胛。


    這避開殺招的驚豔應變再度令人潮響起驚唿,但一劍落入下風的同時,池龍雲的下一劍已經來了。


    於是,無數的唿聲被截斷在半空,留鶴台上,好幾人都凝眸站了起來。


    每個人都知道池龍雲拒函是因為什麽了。


    這確實是質變一樣的進境,不是前十五,亦不止前十,倚仗此劍,他一定可以一爭前五之位。


    一式真正的意劍。


    五劍福地之中,鬆文、抑或說魚腸一脈的最高成就,天下之大不韙的殺意所凝——《辟上》其三,【燭星襲月】。


    蘇行可來不及阻止這一劍了,窒息般的濃烈殺意一瞬間將他徹底包裹,而且立刻就森冷地侵入身體之中。


    視界中隻有麵前男人的可怖雙眸,它不是占據了整個天地,而是一看見它,心底生出恐懼就排開了其他一切事物。


    歐冶子鑄魚腸,請薛燭相劍,曰:“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是為此劍。


    真正的震撼是連驚唿也都消弭,無數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劍台,青衣少年肩上被拔出淒豔的血花,整個人架勢歪斜地飛在空中,而他麵前的男子,如同持刃登明殿的刺客。


    他沒有遮掩麵容,兇器也已經拔出,這是最決絕的一行,他一定要殺死什麽,然後或者身死,或者贏得一切。


    即便在意劍之中,這也是足稱優秀的一劍。


    裴液眼神明亮地撫掌張口,這絕非是尚懷通那樣半通不通的東西,池龍雲將它完成得如此完整,少隴頂尖的劍才,誠如是也!


    裴液下意識就將自己置於他的對麵,想著自己若不用雪劍是否就必然會死而就是在這時,劍台之上驟然升起的劍光令他猛地縮緊了瞳孔!


    池龍雲殺意凜然地持劍上陛,但一劍刺入龍椅,穿透的卻不是人脆弱的心髒。


    那是一條真龍!


    在萬人矚目之中,蘇行可眼神明亮無比,他咬住了麵前飛亂的發絲,青衣飛蕩之中,驟然擰身橫劍。


    他既不需要最好的姿態,也不需要【闔閭賜劍】【專諸藏魚】兩個提前的步驟,無比強大的一劍就此不講道理地從手中傾瀉而出。


    《入淵冊》·【睡龍驚寤】


    《莊子·列禦寇》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如今,你一劍刺上了它的逆鱗。


    龍瞳猛然怒而睜開,龍嘯從九重淵下直衝雲霄,一瞬間,血海破碎、殺意破碎、劍光破碎.整個【燭星襲月】朽木般崩潰。


    池龍雲被一劍斬破,長劍飛入天空,紫衣狼狽地摔落在了台上。


    一霎的寂靜,而後難以想象的聲浪驟然衝向了雲霄。


    留鶴台上,戚夢臣依然低頭飲茶翻頁,宋之書憂鬱地點了點頭:“唉看來不用去問國子監了,人家寫得倒也沒錯。”


    南觀奴望著窗外卻沒有理他,怔然地緩緩撫掌而歎,看向戚夢臣:“這樣的人,都沒拿到劍函嗎?”


    戚夢臣一笑:“小師弟自己想打——年輕人第一次下山嘛。”


    南觀奴含笑搖頭:“真是後生可畏。”


    在眾人的讚歎交談中,樓梯上終於響起了一道筆直的腳步,眾人投目看去,剛剛從劍台上下來的少年提著劍一步步地走了上來。


    青衣染血,發髻散亂,身上還帶著未曾褪去的殺意和鋒芒。


    他大步走到戚夢臣旁邊,拿起的一壺茶仰頭便灌。


    茶湯流入喉間也不管不顧,直到見底才一抹嘴,長出一口氣,隨手把茶壺丟到地上。


    然後他昂首抬臂,直直指向了對麵的向宗淵。


    然而向宗淵隻對他笑了一下,便續給自己斟茶,仿佛剛剛這一番驚豔的劍鬥並不足以讓他在上述三人中再添上一個名字。


    倒是另一邊,一道劍意奪目地明亮了起來,每個人都仿佛感到了視野邊緣的刺痛。


    蘇行可猛地轉頭,隻見倚欄杆處,崔子介毫不遮掩地含笑望著他,抬手對他勾了勾手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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