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短暫地來到過這樣的境界,在博望雨夜中,猝不及防從自己金瞳中鋪開的紫竹之境,就曾將麵前之人囊括進去。


    那是《紫竹林龍仙秘詔》第一次突破【鶉首】,和現實的勾連就是從那裏建立起來。


    裴液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放開過這個口子,仙君和這個世界之間在少年這裏一直有一條鮮明的界限,縱然隻是一幅詔圖,他也絕不想加深它和現實的聯係。


    而他清楚地記得,在那一次裏,麵前之人是和自己一樣猝不及防。


    但現在仿佛時移世易。


    裴液不知道他做了什麽,那是勾引還是挑釁,亦或什麽都沒做,隻是單純地展露了自己的所在。


    於是鶉首建立的屏障就在詔圖麵前一瞬傾潰,仙闕繁星從老人背後籠罩過來,而在裴液自己看不到的身後,無邊的幽渺紫竹也在一瞬間鋪成了一片世界。


    兩個世界碰撞接壤,兩人都看不見自己身後的景象,隻有對方立在一切之前.當尺度拉到兩個人之間時,仙闕星雲、紫林幽天全部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這是一個隻有他們兩個的純淨世界。


    聆詔神子赤金的瞳孔再一次對上了西庭仙沉靜的雙眸,這是直接從整個心神境打開的擂台,與上一次一模一樣,在這個世界裏,斬心即斬人。


    但裴液已經徹底不能動作。


    他立在紫竹林之前,麵色蒼白地顫抖著,金眸之中暴戾的瘋狂不斷撞擊著他的瞳孔,手中長劍叮啷落地,少年抱緊自己的頭,痛苦地癱倒在了地上。


    ——在麵對敵人之前,他整個人就已先被詔圖擊垮。


    他從來沒有掌控詔圖,也並未墮落為真正的聆詔神子,過去的多少天裏,是那些毒銳的矛在一次次更深地刺入他的心神。


    “非我願也.”


    蒼老的輕聲響起,在這個世界裏,瞿燭卻完好得像是沒有受過任何傷害,他手中提著一柄鋒寒的長劍,緩步走上前掐住少年顫抖的脖頸,抬臂將他扔迴了紫竹林之中。


    一切驟然熄滅。


    裴液睜開眼睛,瞳中金色熄滅,所處是晨風山頂。他看著身前的老人抬臂將他推開,身體窒息僵直地倒地。失去心神牽連的琉璃來去無由,茫然焦急地環繞著他,在瞿燭走近時它禦雲掠上,被瞿燭一刀卸去,而後老人緩緩俯身,摘下了他腰間的奪魂之珠。


    銀發上的血滴落在麵上,裴液雙眸僵直,視野中的老人喘息著抬起身,就此離去。


    瞿燭走到崖邊,將這枚飽經憂患的珠子並腰間【西庭心】一同伸手舉起,那已重新聚起身形的劍蛟立刻一口銜住,轉頭夭矯而去。


    而後他迴過頭,倒地的少年旁邊,黑螭已張爪弓身攔在了前麵,碧眸死死地盯著他。


    但瞿燭隻是望了一眼,迴過頭輕輕扶了下額上的戲麵,從崖邊傾身一落而下,就此失去了蹤影。


    清澈的晨光下吹起了涼潤的秋風。


    裴液感覺心魂離體,寒冷得無處瑟縮,惶亂間四處攀扯,終於摸到一個線頭,很快他意識到那是【鶉首】,沿著這條線他終於找迴了自己的身體,唿喊一霎由遠及近:“.裴液,裴液!”


    是黑貓猛地撞進他的視野,把一隻柔軟的爪子按在他唇上,清透的碧眸近在咫尺,裴液稍一移目,鮮紅的血正從它的半身流下。


    黑貓立刻捕捉到了這縷目光的挪動:“——【鶉首】抱心,隔絕詔圖!”


    裴液聽命而行,很快四肢百骸開始複蘇,熱氣湧了上來,繼而是各處密麻而新鮮的劇痛,裴液麵目猙獰地弓緊了身體,良久才麵色蒼白地緩了過來,汗如雨下。


    黑貓將他撐起來,喂了兩粒崆峒傷藥:“還好嗎?”


    裴液手無力地搭住它,虛聲道:“他拿走了奪魂珠”


    “我知道。”


    “我應該毀掉它的”


    “毀了它,你就是新的那枚。”黑貓將自己血大量地喂給他,“別亂想了。”


    裴液臉色稍微紅潤了些,把脆弱之色重新掩埋起來,他發怔地望了一會兒遠山,闔了下眸似乎重新打起精神。


    撐劍起身道:“.他會去哪裏?”


    黑貓迴望五峰蓮心:“那須看他們要做什麽.如今準備既畢”


    “.可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目的。”


    這確實是歡死樓掩蓋最深的一層,在之前裴液就發現,他們寧願犧牲自己——素麵、白麵、席天機、江以通——也不要讓這圖謀先一步暴露。


    “我們來之前劍腹山生變。”黑貓沉吟道,“想來脫不開那裏先往迴走吧。”


    裴液沉默點點頭,想到自己失落了奪魂珠,不知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心中沉抑難言,強打精神啞聲道:“我先告知明姑娘她在劍腹山裏,也許有些想法。”


    “好。”


    少年握住琉璃,朝五峰蓮心疾奔而去。


    臉上一涼,忽然開始落雨了。


    ——————


    諸峰之後,深崖之間,殘破的小院。


    絲縷般的細雨打在蒼翠的崖樹之上,整座山穀都蒙上一層靜謐的沙沙。


    瞿燭落下來,血已在黑衣上暗沉成斑駁,他挑簾迴到石窟之中,在最後一間,血裂可怖的年輕人依然倚在石壁之上,這道傷隻差一點就帶走他的生命。


    蒼白的臉色也似生機流逝,看到瞿燭走進來,他死死盯著他未發一語。


    瞿燭走上前,戲麵低漠地看了他一眼:“該走了。”


    俯身撿起他腳邊的長劍。


    就在這時,孟離驟然暴起,一道鋒冷的短芒從他身後炸出,奮然紮向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咽喉。


    瞿燭倏忽側身,肩窩破開血光,在鋒刃深入血肉一寸的時候他扼住了年輕人握匕的手,低吼著擰斷了他的腕骨。


    孟離失聲痛吼,汗如雨下地跪倒在地,瞿燭抵著他的脖子將他死死扼在了牆上。


    兩張麵孔抵臨彼此,好一會兒,瞿燭鬆開手,將短刃“當啷”一聲丟開,翻身倚靠在了男子旁邊。


    一時徹底寂靜,石室中隻有兩人的喘息,山外隱約微弱的雨聲敲打著山體。


    瞿燭肩上的血仍在不停流下,他卻沒有去管,隻是安靜地倚靠著。


    忽然他輕聲道:“像不像在穀裏老佛堂聽雨?”


    輕薄的雨聲穿過幾個曲折才抵達過來,均勻微弱得總令人疑心究竟有無這層聲音。


    孟離怔怔地望著石壁,過了好一會兒幹啞道:“.真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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