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有了獲得‘圓’的方法,是不是可以去尋找‘圓’了。”


    “不行,它不能去找,隻能靠等。”


    “等?等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但它一定會來的。”


    “為何?”


    “因為崆峒是天下有名的劍門,本朝又已身列‘大唐三十三劍禦者道啟會’之中。”


    “為什麽談到道啟會?”


    山崖。


    秋草上晨露已逝,一切都明亮清晰。


    “為了殺掉我,你還能付出多少代價?”瞿燭忽然低啞開口,他安靜地立在朝暉下望著盤坐的少年,兩人的身體是一樣的殘破,布衣染血,刀劍柄上是一樣的血膩。


    裴液一言不發,隻拔劍緩緩站了起來。


    “你總讓我想起以前的自己。”老人望著他,低頭輕輕揉了揉刀刃,“博望城那個姓李的少女也是.對了,你是不是有段時間沒收到她的迴信了?”


    裴液猛地抬眸盯住麵前之人,身體僵直地握緊了劍柄。


    瞿燭就在這時驟然出刀。


    一道白光眨眼掠過數丈的距離,在少年驚怒剛剛攀至巔峰的時候,就已抵臨了咽喉。


    但下一刻浩蕩的雲氣在裴液身邊展翼,琉璃一劍擊在雪白刀刃之上,瞿燭刀勢隻頓了一下,就完全潰碎,被琉璃隔刀抵在胸口擊飛數丈。


    裴液頂著額痛開啟【鶉首】,甚至是在見到瞿燭到來之前。縱然令心神境疲於應對地繼續被侵蝕,他也絕不會在這裏放鬆片刻,盤坐闔目時,他就在警惕著一切可能的偷襲。


    而此時瞿燭的潰敗卻比想象中容易太多,這個敵人無論在裴液自己心裏,還是在別人口中,抑或側麵所見,都有著深如淵泉的形象,裴液此時猝不及防地見到了他真實的虛弱。


    是的先以攻心,或者本也說明他確實已到了極限。


    琉璃強硬地揮灑著它應有的威勢,四十裏的距離,它的強大依然穩穩勝過一切摶身,而瞿燭的力量,確實不再如他們想象中那樣駭人了。


    隻是他為何依然選擇來呢?


    琉璃在雲氣縱橫中肆意地朝那襲殘破黑袍傾瀉著攻勢,隻是這裏不再是逼仄的室內了,瞿燭有了更多趨避的空間,傷勢不再那麽快地產生。


    然而壓製依然是絕對的,甚至在第一合的刀光之後,他再不能靠近裴液一次。


    那麽誰來為他取珠呢?


    就在這時,裴液感到了身後龐然而森寒的涼意。


    無數泠然的聲音在晨風中敲響,如同蛇蛟的細嘶,裴液驟然按劍迴頭,一條劍蛟從山後遊了上來,白亮薄銳,似乎將整片山頂的曦光都染成冰寒。


    老人召喚劍蛟並不需要【喚劍章】。


    山腹之中明綺天察覺到鏡龍的“未成真圓”,原來是在這裏。


    這條劍蛟驟然朝裴液撲來,遠方琉璃頓止一瞬,驟然陷入兩難之境地。上一次將其擊破後,那條劍蛟便離開了,如今它若一意纏鬥,琉璃又該去應付誰?


    如今少年過於脆弱,隻要漏過一招半式,其身上可能就會綻放一道無可挽迴的血痕。


    裴液當然也在一瞬間就明了了這副形勢。


    於是他抿唇抽劍,仿佛身上的傷並不存在,在這二三百柄利刃麵前輕啞道:“不用管我。”


    瞿燭剛剛提氣橫刀向前,旁邊琉璃驟然重新拉出一道強硬至極的雲氣,再度斬了上去。


    另一邊,劍蛟對著少年傾瀉而下,猶如一道銀瀑,黑貓早已化為修俊的螭形,銜劍禦火,先於少年迎了上去。


    第一道白亮快了半個劍位,直撞而來。


    它身上沒有攜帶劍術,由於遠離陣心,力道也遠不及劍腹山中的同類,但這仍是令少年蓄滿真氣依然手臂一震的強大,【食葉】跳如連珠,將此劍帶入身後,【山羽】彈起的弧線已攔在第二道劍光之上。


    【清鳴】驟然釋放,強硬地和此劍錚然交鳴,這道白亮再度頓止,但裴液再度收力借來力道,擰腕將其束為一股,【斷葉洄瀾】憑空而出,少年一聲低喝,力斷金玉的明亮月弧斬落了同時而來的四柄利刃。


    一輪“招式之氣”就此竭盡。


    在博望擂台上時,他和尚懷通極力爭奪這一出招之空間,就是因為到了後麵,誰先“換氣”,誰就沒辦法繼續接招,他仗以靈動的劍術贏得了那次比拚,但現在感到劍術之窒息的,變成他了。


    連綿不絕的劍光,何況每一道都強得令他難以借力,每一次招架都從他“招氣”上狠狠咬下一大口裴液劍動再靈,也不可能一口氣接過二百多柄劍。


    於是趁著猶有餘裕,黑螭銜劍勉強為他擋過一擊,裴液再度提劍出招。


    但黑螭的身軀上立刻被削過一道白色的劍痕。


    黑螭現在的力量並不如他,根本無法接住這樣的劍,要想在刀劍的拚鬥裏起到什麽作用,就隻能用身軀來抗。


    裴液從來沒覺得“二百”是一個如此遙遙無極的數目,在幾次換氣之後,隻約莫破了三四十柄劍,黑螭身上已被一道白亮一掠而過,鱗片崩散,鮮紅的血飄飛出來。


    黑螭碧眸並無波動,還要繼續向前拓開空間,裴液一把牽住了它,咬牙奮劍,用自己大腿破開的血痕換得了下一口氣。


    而另一邊,得不到全神貫注支持的琉璃招式也陡然鬆散下來,守多於攻,瞿燭身上壓力肉眼可見地減少,一些玄妙的線條已開始在空中勾勒,琉璃遊走之中,已顯出一些滯澀。


    “別意氣用事。”黑螭冷靜上前,“我還可以擋七八劍——等他徹底鎖困住琉璃,一切就全完了。”


    裴液抿唇不語,隻凝眸盯著身前,密集強大的劍光確實幾乎令他開不了口。


    另一邊瞿燭確實是在從容地施行他鎖困琉璃的方案,那是前麵兩次不曾見過的圖案,或許它隻有在這種距離才可以生效。


    它不用多完美,也不必多久,甚至隻要半息,就可以令他輕鬆取下少年的頭顱。


    而在那之前.少年能否從這條劍蛟中活下來才是第一個問題。


    黑螭說得對.這人確實在把行蹤的暴露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想好了後麵一切要發生的事情。


    劍光像暴雨般傾斜而來,不過短短兩息,裴液已不知道自己揮了多少劍,每一劍的強大都令他身臂震顫,咬牙硬撐。


    而在他身後,那些劍被強劍擊破之後繚亂遊空,縱然遠離五峰蓮心,亦在緩慢地重新整肅為劍蛟。


    “我幫你攔住,你先去顧琉璃!”黑螭語速極快道。


    “你退出去”裴液忽然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什麽?”


    “我自己來。”


    “.”


    少年低啞的聲音裏帶著咬緊牙關的堅定,黑螭已不會在這種時候繼續爭論——正如少年會把它的建議放到第一位,它也已經開始相信少年的堅持“好。”黑螭答複一句,螭影流出劍陣,掠往琉璃所在的空中。


    傾覆般的壓力一瞬間籠罩了少年。


    身體上陡然現出兩道血痕,沒了黑螭的牽製,那種真正處於劍海的感覺徹底降臨於身。


    這不是機械的迴合,可以令少年破去十來劍而後受一道劍傷,當真正承擔起這副密不透風的壓力後,少年劍術中的那些細微隱秘的瑕疵被無限地放大了出來,於是,裴液每一道“招式氣”撐的時間越來越短,換氣所用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但少年隻是咬牙凝眸,每一柄劍從自己的劍術的破綻中掠過,他都牢牢記下。


    剩餘一百六十五柄劍,全部傾瀉在他一人身上。


    在吞服靈藥之後,身體傷處本來已經開始愈合,如今又被血淋淋地洗刷出來.一道道殘忍深刻的劍痕刻在身體上,少年已近乎血人。


    但他畢竟還是堅持了下來。


    而且數清了這條劍蛟的數量——一共二百三十七柄劍。


    少年提著劍喘息著立在地上,有些艱難地抬頭看去,天空之上.那陣術已幾乎成型。


    黑螭以螭火破壞著陣式,卻被瞿燭拚著吃了琉璃一劍,一道浩蕩的玄氣打在身上,鱗散血飛地墜落。


    它即刻重新飛了起來,但破陣的進程被打斷,螭火已所剩無幾了。


    而裴液無暇幫助它們,在他自己這邊,之前破去的妖劍此時又已重新整合為一條完整的劍流——隻有這種形態,它們的進攻才是完全的無缺無漏。而他剛剛用時太久了。


    實際即便重傷,少年依然一直維持著精妙至極的劍術,站在麵前的若是敵人,早已不知被他割去多少次咽喉。


    但它們隻是一柄柄雪寒的劍刃,這種東西對任何一個江湖修者來說都是絕對的夢魘,如今失去琉璃的遮護,少年必須孤身麵對它了。


    劍蛟隻一低首,尖嘯著再度撲來,它永遠不會疲憊或受傷,但裴液的狀態已近於岌岌可危了。


    隻是他知道.現在一切都係於自己身上。


    破開的衣袖下已露出鮮血流淌的手臂,裴液咬牙擰劍,肌束鼓起之中,【山羽】再次迎上。


    銀亮的鋒銳再次淹沒了他。


    一瞬間又是血液飆飛,裴液艱難地在這瀑布般的衝刷中支撐著,拚盡全力去攔住每一柄能夠攔住的劍刃,一雙凝死的瞳孔用力盯著前方。


    他知道自己將要抵達極限了,但


    一道劍光從左臂割過,裴液立刻又一次地死死記住了這一式出劍的瑕疵。


    在極限的一次次接劍之中,將自己的劍術鑄為鏡子,看哪一處不能映出對麵飛來劍刃的身影,也在一點點看透自己招式的極限。


    在把黑螭喊出去後,他就一直在奮力朝著這個境界攀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隻知道自己必須做到。


    直到第七十二道劍光掠過。


    它從身側帶起一道血光時,裴液滿心滿目都是麵前的劍影,身體正在不得不又一次換氣。


    於是忽然之間,有什麽暢通了。


    他的出劍一直在越來越短,換氣越來越長.於是到了這一刻,“換氣”忽然沒有終點了。


    一步登臨,“招式氣”在少年的劍上就此失去了意義,即便已在鶉首之中,眼前漫天劍光還是忽然變得慢而清晰。


    當明綺天說他踏入“拙”境時,他並沒有什麽感覺,但當步入“靈”境,那種脫胎換骨之感竟然如此明晰。


    招式,不過是一次次劍動而已,為何彼此之間要有如此明顯的切割呢?


    剩餘一百六十五柄劍,漫天的寒光臨身逼喉。


    裴液望著它們,張手地重新鬆握了一下劍柄——這是剛剛拚命爭取、用來換氣的時間。


    而後劍雨傾落,裴液整個人身邊濺起飛浪碎玉,劍影光寒、薄刃森森,但“叮叮”不絕的聲音卻仿佛連成一串清脆的跳珠,長近十丈的劍蛟在少年劍下清靈地寸寸解碎。


    最後一聲“叮”消入悠長的迴聲時,少年身後已落成一片曦光映鏡。


    但裴液此時的情緒卻與這一幕的從容優美全無關聯,在奮然將最後一柄劍斬入地中的一瞬,他就咬牙擰身而起,雙目死死地盯住了空中的黑袍。


    琉璃已將被粘滯在那陣術之中,裴液甚至不再以心念調動,他從後麵一躍而上,探手堅實地握住了它,殘破的身體竟然在琉璃之前壓向黑袍,殺意凜然的雙目中已泛起金點。


    瞿燭戲麵一轉,抓住這個機會刀光無聲掠上,但下一刻琉璃嘯起浩蕩的雲氣,在少年的手中一劍擊潰了他。


    手中所握之陣線陡然崩裂,瞿燭傾身急退,但少年仗劍淩空,幾乎一步不讓。


    進抵靈境,琉璃劍中強大的玄氣瞬間得以更無解的發揮,裴液幾乎咬牙壓著麵前之人一劍劍破去他的刀光,一切劣勢都因雲氣的強大和老人的虛弱而被遮蔽。


    刀光劍影之中,瞿燭終於被逼得踉蹌落地,被少年咬牙低吼,一劍貫身,死死釘入了巨岩之中。


    雲氣其實已在一瞬間流貫了他的身軀,做了最大程度的破壞與控製,但少年雙目赤金、青筋暴起,還是嘶吼著把自己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死死壓進這柄劍裏。


    淡金的晨曦之下,晨風拂過柔草,少年抵著殘破的黑袍把他釘在高大的岩石下,兩人身體貼著身體,血也混在一起,沿著衣角粘稠地滴落在青綠的草地上。


    裴液粗重地喘息著,瞳子已經幾乎全化為金色。


    “.好天賦.”這張殘破浸血的戲麵近在咫尺地緩緩抬起,老人從喉中擠出嘶啞的語聲,“.好鬥誌。”


    “可這樣你也已經活不下去了。”他注視著少年的眸子。


    裴液第一次如此近地和其人對視,才忽然辨認出,那眸子裏的神情原來從來不是冰冷和漠然,隻是處變不驚的平靜。


    忽然有一種心底最深的恐慌無限地奔湧了出來,心神中的詔圖開始狂躁地暴動,裴液渾身冰冷之中,瞳色一瞬深至赤金。


    “你贏了。”瞿燭輕聲道,“可惜,獎賞不是現在發放。”


    一種宿命般的顫栗從心神深處升起,裴液對這種感覺竟然並不陌生。


    兩眸相對,世界霎時靜止。


    一雙暴怒失控的少年的妖眸;一雙沉靜冷漠的老人的明瞳。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飛速褪去,從老人的背後,明亮的玉光鋪展開來,那是無邊無際的仙闕瓊樓,白雲流轉,星空幽曠.


    “伱知道最後一枚奪魂珠如此重要,我為何一直要一個人麵對你嗎總在創造奇跡的少年。”瞿燭虛弱而嘶啞地看著他,“因為在我們兩個之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是輸的那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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