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想,就是從第二天他在書房坐了半天後,猛地推門把景弼叫進去開始的。”


    也許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發生。


    許裳在很久以後的迴憶中才注意到那些眸光閃動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的擔憂,男子在悲傷的偽裝下像變了一個人,他開始早出晚歸,一個人在書房待整個通宵終於在一個夜晚結束後,許裳晨起推開門,男子卻正從院外迴來。


    他身上有些搏鬥過的痕跡,但很細微,許裳以為他又去仙橋峰了,然而男子製止了她關切的話語,轉過一雙令女子屏住唿吸的冷靜眸子,裏麵是她生平僅見的認真。


    “我出門一趟,阿裳。”男子輕聲道,“過七八天迴來,你日子如常就好——看好景弼,別讓他到處亂跑。”


    “.去做什麽?”


    然而沒有迴答了,男子徑去樓中取了東西離開。


    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見。


    “再沒有任何音訊嗎?”


    “沒有。”女子怔然道,“在他離去的第四天,掌峰璽中消去了印識.成了無主之物。”


    “.”


    “我不知道他死在了哪裏,執法堂也尋不到他的蹤跡.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頭沒尾地消失了。”


    裴液沉默一會兒:“令夫和這位季楓有什麽交往的遺物嗎?”


    “.有。但就是些筆箋。”許裳走到書架前,指了指之前那一列劍卷,“教課時的一些劍冊批注。還有就是結課後,彼此來往的一些信件。”


    她取下一個盒子,裏麵是諸多紙色大小不一的信箋一類。


    裴液點點頭,取下來一一翻閱。


    劍卷上關於季楓的提及很多,如“楓性柔弱,為將來修《白虹篇》計,此處就不挑他莽撞之誤”等等,頗見仔細。


    “令夫真的是位好老師。”


    “.梅卿年輕時去過修劍院的。”許裳低頭微笑,“他說他知道怎麽教一個人學劍。”


    裴液凝目一卷卷翻完,這部分內容止於季楓迴山習劍。


    來到盒前,信件中的內容就近了許多了。


    女子分類極細,信箋間專有一條小竹簽分隔,上刻“季楓”二字。裴液一一拆視,仍多是些劍理答問,但內容變得豐富多了,少年筆下開始透出一些敏感的心思,家中的、師父的、同門的、少艾的男子也總是耐心溫和地開導。


    “季楓他很信任令夫。”裴液合起一封信,低聲道。


    “.是,有什麽事,他喜歡和他說。”


    裴液點點頭,微微蹙起了眉。


    但他沒再說話,繼續翻閱著信箋,忽然手指一頓,已摸到最後一截,後麵都是同樣大小的方箋,巴掌大小,有整整一疊。


    裴液拿起來幾張,上麵都是幾乎一致的內容:“張師伯午安,問許師叔、景弼師兄好。遵續前約,明日午後申時許往叨擾。九月十七,楓。”


    “這孩子怕打擾人,一般不自己過來,梅卿便常常邀他。”許裳在旁邊輕聲道,“但就算前一天邀了,他來前也總要先托景弼遞一張短箋。”


    裴液一一翻到,皆是大同小異的筆跡,最後幾張日期頗近,和那年【鐵鬆論劍】前幾封忐忑擔憂的信件對上了,一直到最後一張,依然是“張師伯午安,謹問許師叔及景弼師兄安好。又勞您費心了,今夜戌時恭候。三十廿一,楓。”


    裴液正要把這張箋放迴去,手中卻忽然一頓,緩緩撫了兩下紙麵:“許峰主,季楓是哪天出的事情?”


    “.不記得了。”許裳一怔,“但,梅卿是三月廿七走的,四月一失歿。”


    “唔。”


    “.有什麽不對嗎?”


    裴液沉默一下:“我是想季楓可能比令夫認為的要更依賴他。”


    “.”


    “這麽多年的照顧不是沒有迴響,也許他更看重那位代峰主的評價,但一定向令夫敞開了更大的心門。”裴液望著那盒中的信件,“你瞧,他連送心儀的少女什麽東西,都在信末小心地問一句令夫意見。”


    “所以我覺得這樣的信任依賴、又是這樣敏感有禮貌的人,”裴液看著女子,“不像會在和令夫有約定的時候,不辭而決然離世。”


    “可,那是已發生過的事情”


    “嗯,我先去執法堂看一看這件案子。”裴液把這枚短箋收在手裏,“迴見,許峰主。”


    “.迴見。”


    許裳看著這冷靜利落的少年沉默離去,忽然好像覺得,這就是男子在離去前的那些天,四處奔走的狀態。


    ——


    五峰之後,執法堂。


    這片崖峰籠罩在五峰深而高的陰影裏,正值正午,霧氣卻依然幽深,裴液在霧中穿過一條長長的直道抵達了這座“藏六百年崆峒”、由【大司山】駐守的經卷古樓。


    甘子楓說,【大司山】一般從上輩長老峰主中擇一無親無故、餘生願經卷為伴之人擔任,從此為崆峒整理經劍、養護山陣,再不露麵,成為深山古樓中的一道幽影。


    據說當年紀師叔祖自求為本任司山,但因實乃當今崆峒之梁柱,難以卸下而罷休。


    如今,引路之人在直道末端就已停步拱手,裴液拿著執法堂記牌孤身來到樓前,迴頭已不見其身影。昂起頭來,樓頂亦隱沒在霧中。


    這應當是裴液見過最大最高的一座樓了,依山而建,蒼古如鐵,像是山崖生長出來。


    執法堂把對應卷宗的記牌交給他時,說入此樓沒有“隨從”和“結伴”的說法,每一個進入之人都應有一條完全清晰的來去之線,或查閱、或取用、或存放,查有牌、取有押、存有執皆一絲不苟。


    裴液推門走進來時,高曠的大廳確實肅穆安靜,傳說中的【大司山】也沒有露麵。實際這也確實是真正的崆峒隱秘,很多入樓的弟子亦不知有這樣一位樓守。


    隻是他的目光確實籠罩著一切,在這棟樓裏,任何異常舉動都會被忠實記錄。


    按照記牌所引,裴液徑上四層,執法堂案卷放於左閣,裴液走進來,仰見卷帙浩繁。


    隻是依然空無一人。


    裴液低頭看了眼手中記牌,它實際是一方合頁木牌中粘貼了一片方箋,上書“蓮心一葉,鬆下九鳥,羽微十二。”


    甘子楓為他解釋了這枚方箋,存籍卷入樓,便得這樣一方迴執,既可憑其入樓查閱,又指示籍卷存放之位置。


    “蓮心”是指峰名,執法堂直屬【蓮心閣】下,“一葉”是區別於其他同屬“蓮心”的堂口,不同山峰存放的典籍置於不同樓層,有此四字,裴液才能來到這四層左閣。


    “鬆下”是廳室之名,“九鳥”即鳥字第九麵書壁,“羽微”是欄,“十二”是序號。


    如此,裴液蹲下身,就摸到了這冊薄薄的卷宗。


    一個七年前結卷的案子.確實在它應在的無人注意之處。


    裴液伸手將其取出,目光又在旁邊一頓。


    就在此卷的右邊,有處突兀的空檔。再往右的卷宗俱都碼放整齊,唯在這裏空出一格。裴液知道經閣書卷多了會有些淘汰,此時便收迴目光,翻看了手中的卷宗。


    就是一次查案的正常步驟,流程也明暢簡單,執法堂驗過了屍體,查問了一切應當查問之人,連代尚餘也做了仔細的調查。


    而裴液已看過許多案卷了,如今他抿著嘴唇,徑自略過了這所有一切的調查過程,直接翻到了結卷之處。


    結論下筆落定在這一頁,其寫到:“仙橋峰弟子季楓因劍敗心傷,抱劍墜崖於雲坪之前,驗屍無傷,查人無仇,此案結定。傳責其師代尚餘,重議【鐵鬆論劍】諸峰之競爭。”


    裴液目光挪下去,凝定在下麵兩行字上。


    “【死因】:高墜。


    【亡時】:三月廿一,黃昏。”


    裴液緩緩攤開手,手中那方短箋上的筆跡依然陳舊清晰——“又勞您費心了,今夜戌時恭候。三月廿一,楓。”


    再往後翻一頁,是一條當年的補錄。


    “彩霧峰主張梅卿請再查遺屍,疑心髒、眼瞳有異,然高崖之墜,心髒難免崩裂;屍存三日,瞳目本應灰變。後無下文。”


    ——


    “張梅卿當時是先接受了這個結果。”裴液快步走在直道之上,把古樓拋在身後,語速很快,“當夜他迴到峰中痛苦了一夜。但第二天坐在書房翻看往日信件時,忽然看見了這枚昨日中午遞來的短箋。”


    “那時他才意識到,季楓不是沒有等他。”


    “他不是沒有生的欲望,也不是對這位如師如友的師伯毫無留戀。”裴液低頭看了一眼這枚七年前的舊箋,“他是被人強行奪去了生命。”


    黑貓偏頭:“但執法堂沒有認可。”


    “因為沒有足供攀捉的線索。”裴液道,“張梅卿相信季楓在遞過短箋之後一定不會自殺,但執法堂不認可這個理由。張梅卿在拿到這處異常之後,一定會順著查下去。”


    “往哪裏呢?”


    “.許裳說,那幾天裏,他會通宵待在書房。”


    黑貓眯了下眼。


    “一個人不會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起疑心。”裴液凝視著前麵的霧氣,“卷宗上寫季楓墜崖之後屍骨傷殘,眼眶暴突溢血。張梅卿說這樣一雙眼睛‘有異’.那麽他一定曾見過那異狀的樣子。”


    “.何意?”


    “許裳說,他曾在修劍院待過。”


    ——————


    彩霧峰。


    裴液重新迴到這座書閣,抬頭看向最上麵一列。


    從它們擺放的位置就可以看出,女主人即便在懷念亡夫翻閱這麵籍冊時,也極少去碰那些枯燥玄奧的器道之書。


    裴液也不懂器道,但他也不是要研修這方麵的知識。


    “筆記?他確實經常做,每冊旁邊就是對應的本子。”許裳道,“不過我也看不大懂。”


    裴液一本本地檢閱,把所有涉及心神篇章的書籍並筆記都翻了出來,於是一些痕跡頓時就一目了然。


    即便不懂這些玄奧的文字,也可以看出曾經在極短的一段時間內,男子大量地、集中地翻閱了這些篇章。


    其他篇章也多有筆記,但都從容仔細,隻有這些篇章中的字跡和勾畫潦草而淩亂,甚至有時上半句話在一本書中,下半句話就跑到了另外一冊書去。


    在這些書籍中,一個名詞被頻繁地勾畫了出來。


    心珀。


    裴液抿唇凝目,轉去翻閱那些一冊冊的筆記,入目依然是大量陌生的語句,但好在這時有日期了,他一本本翻著,許裳在旁邊怔了一會兒,忽然遞過三本道:“這幾個應該是比較新的。”


    裴液接過,翻到對應篇章的最後幾頁,手按壓在了這裏。


    不再是條理清晰的筆記了,這裏充塞了大量淩亂的記錄、推斷、想法.並且不時有新的東西補充進來。


    許裳怔愕地看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十多本厚重枯燥的筆記裏,竟然有亡夫當年最後的遺筆。


    兩人當即把這些籍冊按順序鋪開,許裳拿了一個空白的本子,兩人坐於桌前開始一頁頁整理。


    有熟悉筆跡的女子幫助,這項工作進行得很快,漸漸的男子當年的行跡被隱約勾勒了出來,那些日子關閉心門的憂重在過了七年之後,終於被依次展露在了兩人之前。


    許裳已經抱膝埋頭,無聲地抽噎著,裴液雙手拄桌看著這本冊子,眉間前所未有地肅重。


    男子寫在這裏的第一句話,是他從藏經樓迴來後的第一次落筆,也是他尋覓真兇中思想的起點。


    其一。


    “是的,【心珀】之性近玉而非鏡,它是需要進入的過程的,絕不能叫人一看就失去意識。心珀之照神應在三種情況之中:照者自投、心境有隙、無可反抗。”


    “小楓若真是遭遇了用量超過的‘劍心照’.一定是先受製或受騙於人。”


    “得再往仙橋峰去一趟。”


    其二。


    “兩個人。”


    “一人令小楓沒有防備,一人一擊令小楓重傷失力,不留外傷。”


    “當日探望之人雖多,卻沒有一個外人;崆峒武學雖雜,卻沒有這樣的功夫。”


    “門中混入了奸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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