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卿,是個很溫柔認真的人。”女子帶著他推開朱樓五層的門,頗大的一套廳室,隻是早已無人居住。各色陳列整整齊齊,安安靜靜,久置之中能有這樣一份幹淨的靜謐,顯然是常有人拂拭打掃。


    “以前在世的時候,他是門中的大教習。名頭很威風,但其實各脈傳承殊異,弟子們隻有在年幼的時候才聚在一起學習幾門通用的劍法,因此這職位其實就是教一群孩子。”


    裴液緩步走進來,有整整一麵牆都是書架,各類紙籍被整理得條理分明。


    “不過他是挺喜歡的,也做得很認真。”女子走進來後聲音就輕了許多,指了下上麵一列,擠滿了手抄的冊子,“那都是他給幾門要教的劍法做的筆記。”


    裴液抽出一冊看了看,真正理解了女子口中的“溫柔認真”,明明極為簡明的劍術,男子每一條都細細考慮怎麽講述更好,頁邊是很多個不同的名字,學生們的長短之處、誰在哪裏可能遇到什麽問題,全都記錄了下來。


    水平也很高。


    裴液放迴冊子,再次掃視書架,除了劍冊之外,史書、諸子、文集三種占了最多部分,剩下的則是一些技藝之書,如琴棋、花木、鑒劍.裴液忽然目光一頓。


    轉頭道:“許峰主,令夫喜歡研習器道嗎?”


    “是。”許裳目光挪上去,“他覺得有意思,喜歡做來玩。”


    裴液點了點頭。


    “平日閑暇時,就是擺弄些琴棋書畫。”許裳靜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到正麵,各種遺留的陳設擺在這裏,書畫卷軸碼垛成一座小山,一張古琴橫在中央,弦上沒有灰塵。再往前是臨風的高台,放著棋盤的桌子擺在那裏,“有時我們就在那裏下一下棋。”


    裴液拿起一枚卷軸緩緩展開,畫中一幅春景,一株海棠粉白可愛,樹下的女子春衫淡綠,一邊指著畫手,一邊笑得和婉天真,一切都清新得像新發的草芽。


    ‘這位是——’


    裴液話到了喉嚨邊,才反應過來這就是當年許裳,他怔了一下,重新合上了它。


    “.那是八年以前了。”身旁女子笑了下。


    “兩位一定感情很好。”


    “當時是我在怪他出門兩個月隻給我發了一封信,結果發現他其實給我發了四封,三封是我自己出去玩,沒有收到.但我還是在找理由怪他。”許裳泛白的嘴唇抿彎了下,“後來,他給我做了個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會鳴叫。”


    女子低頭,從腰間解下來一枚青色玉佩,提在裴液麵前。拇指大小,雕刻成一踏枝而立的青鳥形狀,綢絲係在鏤空之中,十分精致。


    “就是這個,叫起來還挺好聽的。”許裳撫了撫它,“不過後來就聽不到了。”


    “.”裴液抿了下唇,“張前輩後來是如何故去的?”


    “.不知道。”許裳淒然一笑,“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就那樣突然離去後,就再也沒有迴來。”


    “是我當年太沒用了.他從不告訴我煩心的事情。”女子怔怔道。


    八年前的春夜,溫煦的風吹開了盆中去年種下的花,許裳蹲在旁邊托著腮開心了很久。九歲的張景弼正是頑劣的時候,在樓裏跑來跑去,並不理會母親關於練劍的勸告。


    張梅卿卻帶著一身的沉默迴來,低著頭走進了書房,兩個時辰沒有出來。


    直到一切安靜的深夜,許裳帶著滿腔的擔憂敲開門時,男子才抬起一雙哀紅的眼眶。


    那孩子還是自殺了。


    許裳知道自家夫君一直有一個很喜歡的學生,叫做季楓。


    在幾年前剛剛入班學劍時,男子就和她講過這個孩子,是山下幼即失母的婢女之子,又拜入最嚴厲無情的仙橋峰。敏感、小心、善良、多思,而且努力得令人憐惜。


    和自家空有寶庫不知努力的張景弼相比簡直是另一個極端,男子總是注意關照著他,漸漸他也開始向男子小心翼翼地詢問一些劍道問題,慢慢的,一大一小越來越如師如友。


    這樣是長晚輩之誼從十一歲一直持續到十七歲,即便已經迴峰學劍了,兩人仍然保持著親密的情誼。


    在這段時間裏,這位弟子幾乎成了男子的心頭好,尤其在批駁自家兒子時總忍不住提出來,弄得許裳常常有些不滿。


    他甚至向仙橋峰提了很多次把這位少年要過來,然而這也是仙橋峰獨一的天賦弟子,自然不能成行。


    “我不是奪人所好。”麵對妻子的抱怨,男子溫柔輕歎道,“是小楓心思敏感脆弱,母親早亡,父親浪蕩。他把帶他上山的代師弟看成如師如父的依靠,多嚴厲的要求都努力去做但你我都知道,代師弟由來功利無情,隻把徒弟看成學劍的機器,我怕小楓遲早要受傷害。”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在那年的【鐵鬆論劍】上,被仙橋峰寄予厚望、要一雪前恥的季楓沒承受住巨大的壓力,在激鬥中劍招失誤,被低自己一境的師弟將長劍挑落崖下,成了他人揚名的墊腳石。


    代修在眾人麵前勃然大怒,當眾將其唾罵為不如一條豬狗。


    張梅卿當日不在台上,聽聞此事後急忙趕去仙橋峰。那座常來的小院之中,少年披頭散發地低頭跪著,眼神空蒙灰哀,臉上還有未消去的掌印。


    張梅卿滿懷心疼地蹲下來溫言安慰,可話到一半代尚餘就走了進來。


    張梅卿將他推出門去,兩位峰主幾乎在峰頂大打出手,最後在眾人的攔阻和季楓的跪泣中張梅卿抿唇退走,臨走前和少年約定第二天再來看他,還有很多話要和他說。


    當晚迴來後男子和許裳說起此事,許裳還安慰他禍兮福之所倚,代尚餘既然厭棄,彩霧峰可以想辦法把他要過來了。


    誰料今天男子出門後,卻帶迴來這樣的噩耗。


    季楓抱劍跳崖而死,除了一柄劍,什麽都沒留下。


    這件事發生之後,男子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壓抑,當天晚上他把頭埋在妻子的懷裏輕泣著:“我可以把他拉迴來的可他連把話說完的機會都不給我”


    女子安靜地輕輕拍著他的後腦,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許多悲劇,但當事情已成為結果,每個人就隻能接受。


    張梅卿那些天的狀態一直很壓抑,所以許裳也就沒有發現,他是什麽時候從悲傷的沉默轉為了沉重的冰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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