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中溫暖如春。


    李縹青有些踉蹌地走進來,把門向後合上,仿佛隔絕了那個幽冥般的世界。


    她靠在門上喘了兩口氣,所有繃緊的力氣在這裏卸了下來。


    確實已經不必再緊張了,隻要抵達了這裏,其實就代表她要做的事情到達了終點,燭劍找到了心毒,就是利刃按上了咽喉,這是一名劍客用盡智技後所拿到的勝利宣告。


    托庇於衣丹君的心境之中,李縹青稍微緩過來些,她環顧看去,幾十幅大大小小的畫掛在此樓之中,那些後世一幅難求的名作在這裏比比皆是。


    燭火溫暖明亮,但是空無一人。


    這個時間應當是在後院。


    李縹青撐起身子,從樓後推門而出。


    一下恍如隔世。


    春夜的院子,柔和的月灑進來,這裏像是另一片天空,抬頭看去,既不見山影觸手,也不見瑰藍漆黑,隻有灰藍剔透的星夜。


    春花開在院子裏,這個時節的小蟲活躍在花草之間。


    李縹青知道這是哪一片時空——馳龍壬子年的春天,畫師與女子剛剛確定了彼此的心意,兩人之間正如這春天的夜一般,繁星、嫩芽、新花、暖露.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時刻都充滿了美好。


    每旬約山畫景時的一見已不能令這一對璧人滿意,於是衣丹君為西方恬置辦了這處畫樓,這既是她滿心關照的男子的事業,也是他們時時相見的處所。


    在這方既非衣宅、也非碧霄閣的樓院中度過的午後黃昏,應是女子一生最無憂無慮的時日。


    如今也是她心中最珍藏的一段光景。


    李縹青步過院子,徑直來到後樓,在相州城裏,這座小樓已被幾番出劍攪得破碎不堪,但在這裏它還保留著最完好的樣子。


    門是虛掩的,溫馨的燈光已經透了出來,李縹青立定看去,一位白衫束冠的男子正認真提著筆,低頭在桌上攤開的畫卷前書繪著,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女子就坐在他的後麵。


    在《除夕夜記圖》中,李縹青曾見過這位女子開心時的樣子,如今她抱膝偏頭安靜地看著身前的男子,縱然男子一直不曾迴頭,她嘴角也掛著鬆快而清淡的笑。


    在這安靜的時光裏,她渾身每一處都透著輕愉,李縹青認得這種狀態,她和裴液並肩坐在船上一言不發時,自己就是這幅樣子。


    如今她靜靜看著這一幕,知道這已是這座心境的最深處,麵前所見.也正是衣丹君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她就是要把劍刃捅進這裏。


    李縹青沉默了一會兒,提腿邁步,走進了這間小樓。


    門沒有動,窗沒有響,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帶起,室中兩人也仍然安靜溫馨地繼續著他們的事情。


    李縹青立在了衣丹君身後,化為了她的心聲。


    在尋找這棟小樓的路上,她已想過許多遍這位女子最難以接受的東西。


    女子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她都曾一一看過,她的一切弱點早在她麵前暴露無遺。李縹青設身處地地想過——她把少年放到西方恬的位置上,去想那最令她心神痙攣的弱點。


    她也找到了,正是“欺騙”。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他。”平靜安詳的燭光下,衣丹君忽然聽到了自己心中漠然的聲音。


    她身體猛地一僵,閑散的坐姿驟然變得板滯,喉嚨仿佛被什麽一下噎住。


    李縹青知道自己把她最不願想的事情從心中挖了出來。


    衣丹君在進入紫竹秘境之前,就已棄置了衣家從小到大的教諭,不再信仰仙君。


    她的【燭劍】是“親”,她的【心毒】是“情”。


    她是為了不使幼妹幼弟承擔這份命運,才放棄了“情”,來到這片紫竹林中,一坐三十年。


    李縹青正要讓她直視自己曾經放棄的東西,讓那些舊日撕心的傷痕重新翻湧上來,把當年的選擇顛倒,衣丹君三十年來立於這道根基上的心神也就被灼燒殆盡。


    而這道心毒也實在深烈,不需少女如何用力,隻這一句話,李縹青就仿佛已聽到了這座樓宇裂開的聲音。


    旁邊的西方恬什麽都沒聽到,仍在低頭提筆,認真地盯著畫卷。


    “我我們”衣丹君怔怔啞住,她迴答不了這個問題。


    她的命運就是成為侍奉仙君的詔子,在衣宅長大的那些年,她本已接受了這從小就灌輸在腦海裏的事情。


    但在和男子相遇的這幾個月,她忽然舍不得了。


    是男子教她重新認識了這一切——花到了季節就會開放、鳥兒築著它們的巢穴、秋天魚兒肥嫩時,漫山也就燒起了火紅的葉片——一個沒有仙君的世界。這些日子,女子覺得一個新鮮的、溫暖的自己在從體內重新生長出來。


    但這舊有的軀殼不止來自於她自己,而是來自於整支龍裔。


    她努力在欺騙著自己、隱瞞著自己,但那殘酷的結果每時每刻都在終點等著她——如今美好的一切,隻是一道短暫的泡影。


    “你要讓他越陷越深,最後被你無情丟掉嗎?”李縹青看著她,“他從小就失母遠父,到現在也像個單純可憐的小孩兒,伱給他如此濃烈的甜蜜,想過離開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嘛?”


    衣丹君顫抖起來。


    “我我會把一切告訴他的.我.”女子嗓子如被鐵塊噎住。


    李縹青冷漠地瞧著在兩三句話間就幾乎要破碎的女子,輕聲遞出了自己最鋒利的刀刃:“是嗎,也包括.你從一開始,就把他當做種植心毒的工具這件事嗎?”


    衣丹君猛地張大了嘴,身體仿佛結成了冰。


    是的。


    這才是這件事情的開端。


    當李縹青發現衣丹君與西方恬的來往不曾避著任何人時,就對衣家的態度產生了疑問——他們為何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


    進入衣家祖地之後,她想通了。


    龍裔不會放一位已確定的詔子去多惹枝節,除非她的《傳心燭》一直難以修成。


    衣丹君本是以此完成傳詔前的準備,但多情的女子卻自己深深陷了進去。


    先發一章,23:59還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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