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授魁結束後的下午,博望城邊,車馬粼粼,裴液送走了常致遠和武館一行人。


    縣中官職空缺,事務繁忙,常致遠其實脫不開身,而黃師傅帶著一群孩子,也不能離家太久。


    裴液本想勸他們明早再走,但兩位長輩說今天晚上剛好可以抵達參縣,在那裏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出發行程剛好,裴液隻好同意。


    “遇事,一定以自己安危為先。”老人臨行前扶著少年的臂膊,來迴上下打量著,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隻輕歎出這麽一句。


    裴液認真點點頭。


    又和黃師傅及一眾孩子們道別,黃師傅倒是瞧起來沒什麽多愁善感,仍然一副笑嗬嗬的樣子,但孩子們卻都紅眼抹淚,依依不舍的樣子像一塊塊黏糖,根本剝離不開裴液的身體。


    這幾天孩子們確實玩得高興又痛快,最後的武比也是看得十分過癮,可想而知當他們迴到深幽的奉懷山城之後,心裏一定還記掛著夜裏那滿街燈火的博望大城,也一定忘不了武場上數萬人山海一般的歡唿。


    尤其也一定記掛著縹青姐姐。


    這些天裴液一直在忙武比,其實並未陪他們太久,倒是李縹青時時帶著這些麻嚷的孩子吃樂玩鬧,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每個人迴去後都要好好練武,聽到沒有,等開了脈,就來衣嵐山學劍。”李縹青笑著道。


    “好!!”


    作為玉脈歸宗的大功臣,奉懷武館得以跨過一切中間環節,直接與如今博望第一的玉翡山建立了聯係,不僅每年都有三個名額,而且但有俊才,皆可隨時直推。加以裴液贏下魁首所得的武道資源傾斜,奉懷小城可謂就此洞開了武道前途之門。


    李縹青分派了幾位翠羽弟子護送,將牛車也換作了寬穩的馬車,與裴液一同目送著一行人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他們好像更喜歡我啊。”再也看不見車馬後,兩人轉身而迴,少女笑道。


    裴液撇撇嘴,根本不屑和她爭。


    少女話卻停不下來,又探頭看他腰間:“裴液,我早說你就是喜新厭舊,你還不承認。”


    那柄新劍已跨在了腰上,舊劍早就不知去了哪裏,此時和青袍一稱,真有幾分貴家子弟的樣子。


    不過少年皮膚是太陽曬出來的顏色,也不夠細膩,算是露餡。


    “我若佩舊劍,你又要說辱沒了伱的衣服。”


    “我哪有那麽不講理!”李縹青忍不住笑,但她表情一怔,這時卻是注意到了那纓子並非劍所自帶。


    若是昨天之前,少女已好奇一指請他拿來看看,但現在她瞧著那稚拙手作的痕跡,卻是嗓子一滯,心中重重一跳。


    “那個.裴液,”李縹青語氣自然地踢著步子,“那個.是你自己係上去的嗎?”


    “啊?什麽?”裴液怔。


    “就是那個.劍纓。”


    “.”裴液低頭一看,沉默了一下。


    李縹青悄悄瞥了他一眼。


    少年輕輕點了下頭:“嗯,一個好朋友送的。”


    “.哦。”李縹青敏銳注意到了少年情緒的變化,但卻不知這低落的緣由,一時又有些不知說什麽好。


    還好少年並沒有她那麽多想法,已繼續低聲道:“是我在縣裏拿下中秋武會第一的時候,她編給我的——我之前那把劍就是武會的獎品。”


    所以,現在有了新劍,也要係上。


    李縹青一手無意識地捏著手指,點點頭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嗯。”裴液解下了長劍。


    李縹青心跳有些快地輕輕接在手裏,隻見劍之精新與纓之拙舊堪稱抵牾,這也正是她一眼瞧出不對的緣由。


    她捧起這枚穗子,其實保存得很好很幹淨,隻是出於料子的原因,時間長了,色澤有些暗淡,方才顯舊。


    就是最普通的那種青絲攢成了一簇,繩子質地也一般,不過因為搓得比較粗,倒也結實,主體則是一枚青玉小柱。


    其實贈人以玉,形狀與雕刻題材是常有寓意的,這樣幹巴巴一枚小柱,卻像是什麽也不懂,隻把手頭僅有的一塊玉石磨成個圓潤的形狀,便串上去了。


    用料做工都普通粗拙,若說有什麽可珍惜之處的話,便是此物之裏裏外外,全由一雙並不靈巧的手努力製成罷了。


    李縹青拈起這枚小柱,上麵兩行小字映入了眼簾,刻跡依然是輕淺稚拙的樣子,可見雕刻者毫無修為,而且手力軟弱女孩的手。


    “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鶴骨竹誌,不墜青雲。”


    這樣的句子.


    李縹青再次抬眸瞥了一眼,少年正有些怔然地直望長街,少女遞還長劍,安靜地走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道,“裴液,你這個朋友.現在在奉懷嗎?”


    “.她去世了。”


    “.”李縹青愕然張眸。


    “.”


    “抱,抱歉.”少女有些慌亂,“我不知道。”


    “沒事。”裴液對她寬和一笑,確實發覺少女今天有些奇怪,輕輕一歎,繼續道,“以前我打武比的時候,她經常在下麵給我加油,我贏了她就非常開心。現在我拿下了州城的秋魁我想她如果知道的話,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少年麵色靜靜地望著天邊。


    氣氛一時安靜沉默。


    許久,李縹青忽然輕聲道:“裴液.你還沒跟我說過你的事情呢。”


    “什麽事情?”


    “就是.你以前的事情。”少女低著頭,“你的家人、師父,還有結識的朋友。”


    她又想起那封飛劍遞來的信箋,終於抓住了武比那日那份朦朧的霧氣。


    “反正,聊聊嘛。”少女小心地偏頭看著他,“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哦”


    “那個,”裴液正要開口,少女忽然再次打斷了他,她語氣帶著一種死板的自然,兩隻手叉在了一起,“你晚上有沒有事情啊?”


    “啊我約了楊顏練劍。”裴液道,“怎麽了?”


    “.”


    李縹青知道自己以前會說什麽。


    現在離晚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會毫不猶豫地笑:“師姐說這兩天晚上湖景很好,咱們先去劃會兒船吧!——晚點兒嘛,他哪有那麽急。”


    但現在少女目光發直地看著前麵,輕輕抬了兩口唿吸,這句話還是沒能從嗓子裏衝出來。


    對於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來說,一點微小的意外,就足以成為退縮的借口。


    少女有些泄氣,低聲道:“那,那好吧明天再說。”


    再說什麽?


    你都還沒說。


    但裴液瞧著身邊少女低下的黑團子般的腦袋,沒問出來。


    前麵先說要知道自己的情況,自己還沒開口,立刻又接上“晚上有沒有事”,顯然在少女心裏,這是連在一起的事情。


    她要約自己去什麽地方聊這個話題。


    可這本來是哪裏都能說的話。


    少女今日的言行有些傻氣,而且透著一種過分的曲折與小心,即便少年不知道“患得患失”這個詞,也足以抓住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感。


    這發現令少年的心又一次空空地沉了下去,自從那日齊昭華點出那句話,這種情緒就時不時蹦出來。


    “那,行。”裴液低眉繃著嘴唇道,“我先去找楊顏了。”


    “嗯好。”李縹青仍然微微懊惱地低著頭,沒瞧見少年的表情。


    ——


    長道武館。


    翠羽的院子畢竟裝不下所有人,一些人仍然住在武館西院,楊顏就在其中。


    裴液推開門時,院中空無一人,黑衣少年正坐在樹下石凳上,捧著那卷冊子發呆。


    裴液一下捉月樓,就把《崩雪》先遞給他帶迴了武館,照此來看,少年是從那時一直研讀到了現在。


    一見裴液進來,楊顏立刻起身,舉著劍經疾步迎上來:“終於來了,你得練到——”


    “楊顏,有沒有姑娘和你很好?”


    “.?”


    裴液看了看他,輕歎口氣拿過劍經:“沒有算了。”


    “.?”


    裴液將冊子拿在手裏,第一次認真打量這本劍經。


    第一反應是一種驚人的薄,當日頒禮時已瞥見它不厚,此時細細一捋,又發現紙還很厚實,最終竟然隻有大概二十頁不到的樣子。


    裴液先投以蹙眉的輕視。


    因為劍就是這樣,它是精巧之術,招式拆解、涉及劍理、使用要點.都得清楚寫出,才可方便習者修習,越是精妙複雜,就越費筆墨。《開門劍》都有四十頁,《扶柳劍》也有九十七頁,若把《玉翡劍》搬出來,更是一個小山般的大部頭。


    但這本小冊.隻有這麽兩頁,能寫什麽東西?


    裴液蹙著眉翻開一看——謔,字還好大!


    楊顏冷眉耷眼地看著他:“裴液,你那是什麽表情。”


    裴液笑:“我要全學會嗎?”


    “.你現在真是小人得誌!”楊顏冷笑,“你若能在這些日子全學會,我給你磕一個!”


    裴液來了精神:“你說的!”


    他在桌邊坐下,低下頭,開始認真翻看此書,依然是照明綺天所說的流程,算先略翻,再細讀,再拆解,於心中通暢後,再上手使劍。


    然而半個時辰後,少年合上此書,明朗揚起的麵容肉眼已化為蹙眉的沉凝。


    沒看懂。


    楊顏在一旁抱刀冷冷而笑,裴液沒有理他。


    反正這傻子又沒設學不會的賭注。


    就這劍來說,這確實是一門.與別劍不同的劍法。


    即便裴液不曾博覽劍術,也知道這樣的劍絕不是經常見到,而且並不適合做開派的劍術——它不是一門,而隻是一招。


    沒有劍招的拆解,也沒有劍理的描述,通篇都是談玄的文字,但就是這樣的文字都沒有幾行——與其說是劍冊,倒更像是道書摘錄。


    唯一令裴液感覺沒有拿到假貨的是,這些文字確實指向了同一條理路。


    崩雪。


    裴液是見過此劍的。


    在老張酒樓,整間屋子的陳設被像一幅畫一樣攤開在牆上;在捉月樓初見,楊顏倉促的一劍便將他整個人擊飛離地。


    這就是《崩雪》所奉行的東西,如高山靜雪,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地無聲飄落積累,直到一傾之下,霍然迸發。


    瞧來像展翅清鳴所依循的“先蓄後發”之理,但其實並非如此——這一劍有兩處是展翅清鳴不能達到,也因此將兩種劍招拉開了本質的區別。


    “靜”與“自身”。


    玉翡山的【展翅】是有一套精巧設計的動作的,就像蟬的軟翅緩緩展開變硬,武者依循此理才可完成【展翅】,除此之外,裴液抵達拙巔之後,亦可接引敵手之攻來蓄為【展翅】。


    但崩雪卻必須要完全的靜。


    它的力量完完全全來源於劍者自己靜止的身體,它不是“蓄”,而更像是“汲”,丹田就是高山,身體就是天空,一切的力量來自於對自己身體那令人愕然的挖掘。


    你必須深深感受到身體中的每一處細微運動所產生的能量,才能把它們聚集起來。


    這種奇異之術,其實遠遠超過了【展翅】與【清鳴】,甚至跳出了“劍理”的範疇。


    不過若從實戰來說,它又有些不及這兩式了.道理很簡單,打架的時候,誰讓你在那站著不動啊?


    一門過於偏頗極端的劍。


    它當然是很強的劍招,也能爆發出很強的威力,但那俱是來源於它本身優越的特性,而非撰劍者的設計。


    實際上,裴液分明地感到,撰劍人在撰寫這門劍時,根本沒有考慮其實戰的情況,甚至.他可能根本沒把它當作一門劍。


    它更像是作為一種意脈的呈現與延伸,劍的外形和威力並不重要,其中包裹的路才重要。


    於是裴液想到,這果然是楊顏師門的劍。


    如果說楊顏的刀是“外”和“吞”,那這門劍,就代表著“內”和“吐”。


    “你得學到第二篇。”少年在一旁道,“我隻學會第一篇,所以不夠打開玉佩。”


    裴液將書重新翻過一遍,然後有些沉默地按在了所謂“第二篇”上。


    這是這本冊子的倒數第二頁。


    翻過去,倒數第一頁是“第三篇”。


    這兩頁上分別寫著,“一篇既成,二篇可悟”和“二篇既成,三篇在前。”


    “是這樣的。”楊顏奮力地點點頭,“我的刀也是這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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