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神京的話,恐怕得九月後了吧。”越沐舟道。


    “對,下個月有——”裴液磕絆了一下,他現在對這種涉及未來的詞語有些敏感,“州城有一場金秋武比,我想先打打看。”


    但越沐舟卻不覺得有什麽,他和緩道:“不要好高騖遠,你剛剛開始修行,拿不到名次是很正常的。”


    “嗯。”


    “到了神京之後,知道什麽最重要嗎?”


    “本事。”


    “靠山。”


    “……這東西又不是說有就有。”裴液道。


    越沐舟歎道,“一會兒迴去後,你迴咱家院子,到我床下把那小盒拿出來。”


    “裝了兩片小玉的那個?”


    “對。”越沐舟道,“今天告訴你是做什麽用的——青色小鳥形狀的,拿著去神京修文館,拜謁館主,那就是伱以後在神京的靠山。”


    “白的呢?”


    “白的……”越沐舟沉默了一下,“白的是救命的,無論你去不去神京,它都可以用。若有實在危急之事,你就拿它麵見神宵宗道首。”


    “神宵……道七家的那個神宵?”


    “對,但若不是必要之事,就當沒這塊玉。”


    裴液一時怔然——顏非卿,正是清微道首的關門弟子,而清微宗就是道教七家中的另一家。


    這絕對算得上是大人物,但轉念一想,以老人曾經的地位結識這等人物也並不稀奇。


    隻是這麽多年過去,這份情誼還能像這玉一樣留存嗎?


    裴液應下。


    兩人沉默了一陣,裴液把兩隻手搭在老人肩上。


    “人生想要快意行事,求個心裏舒爽,就幹不成大事,也難有什麽好下場。想要成就大事,就要能忍氣負重。曾經有人說我自負而且自以為是,確實是有一些。”老人輕聲道,“你有一些像我,但好在隻有一些像我。此去神京要記得,蛇未龍時須寄身。”


    “你前兩天還說猛虎眼前無溝壑。”


    “哈哈。”老人低笑,“那時候不是打算著一兩個月後,你頭上就有我了嗎?自然可以做一隻無所顧忌的幼虎。”


    “……”


    “這下是不是知道,為什麽‘靠山’最重要了?”老人嗬嗬。


    裴液鼻子有些酸,沒有說話。


    身後山路忽然傳來踩踏落葉的聲音,那腳步沒有掩飾,讓他們聽到後就禮貌地停在了原地。


    裴液迴過頭,明綺天綽然立在後麵。


    “抱歉,打擾到你們。”女子道,“我想來……看一下前輩。”


    “明女娃啊,過來吧。”越沐舟嘶啞道,“你早上說,接下來要繼續去西北問劍?”


    明綺天點點頭:“嗯。”


    越沐舟搭上裴液的手道:“人家那天和你告別後,已去往西北繼續遊劍了,收了你的劍符後便立刻掉頭趕迴。”


    裴液轉頭看向明綺天,認真行禮,聲音低沉道:“多謝你救我,明姑娘。”


    明綺天輕輕頷首。


    “打算去哪裏?”越沐舟繼續問道。


    “青桑穀、弈劍南宗、天山。”


    “好順序。我再向你推薦一個去處。”越沐舟道,“從天山南麵下來,走百多裏便有座小城,叫什麽我忘了,總之它南麵有座冰湖,湖邊有個百十人的小門派,如果這個門派還在的話,他們的劍值得一看。”


    明綺天點點頭。


    老人輕歎:“你在劍道上的天資真是無與倫比,剛剛我們還說到你——遊劍完西北呢?往東北去還是南下?”


    “南下。”


    “嗯,南下的劍門多些,再然後便是向東,最後再向北,如此完成你的天下問劍是不是?”


    “嗯。”


    “如此一圈下來,剛好來得及明年的羽鱗試——你要參加嗎?”老人道。


    “要參加。”明綺天道,“家師說就以此次羽鱗試來檢驗這次問劍天下的成果。”


    “唔,那如何才算合格呢?”


    “第一。”


    “哈哈哈哈。”越沐舟闔目而笑,似是迴憶起某段時光,“不錯,當然是第一。可是……你也太年輕了些。”


    老人輕輕搖著頭:“真是獨一份的人物啊。”


    明綺天道:“我來感謝前輩將那一劍還於雲琅山,這一劍或許對雲琅山很重要。”


    越沐舟笑:“本就是你們的,再說,我也請你幫了忙,不是嗎。”


    老人示意裴液。


    “前輩還救了我的命。”明綺天搖搖頭,遞過一個玉瓶,“我還有一粒丹藥或可幫前輩多支撐一陣。若前輩能夠渡過此劫,可願意來雲琅山修養?”


    “你自己留著吧。”越沐舟灑然一笑,“若想謝我,倒不如這樣,你替我教導小液一段時間如何?”


    明綺天微怔,看向少年。


    “剛好你從西北問劍迴來,南下時也要經行附近,屆時應在九月後,他也打完了金秋武比。你可帶他順路南下,然後把他放在神京城便好。”越沐舟道,“這孩子天份很夠,我本意日後帶在身邊親手調教的,如今已不可得,就請你代為點撥一路。”


    明綺天思忖道:“他可以直接去雲琅山。”


    越沐舟笑著搖頭:“他要去神京城。”


    於是明綺天緩緩頷首:“好,我不太擅長教人,但會盡力。”


    越沐舟點點頭:“那就多謝你了。就此別過吧,女娃,早上和你談劍非常愉快。現在,我想和小液單獨待一會兒。”


    “您的見解也令晚輩受益匪淺。”明綺天躬身行禮,轉頭下山而去。


    山上又隻剩兩人。


    “你為什麽不想活?”裴液低聲道。


    “什麽不想活,”老人聲音低微地輕笑,“我隻是不想苟延殘喘。”


    “前麵那麽多年不都是那麽過來的嗎?”裴液嗓子含混。


    “不是,那不是殘喘,那是等待。”越沐舟的聲音依舊嘶啞,但語氣努力柔和道,“現在不是了,殘生吊命,有什麽意思。已經徹底燃盡後的炭渣,何必再戀戀不舍呢。”


    “怎麽沒意思,咱們都是那麽生活過來的,難道你隻認你那份修為嗎?沒了修為,就不活了?”


    “不是,小液。”越沐舟抬起手搭在少年的手上,“修為沒那麽重要。我當然想看著你,看你打完金秋武比。但是看完這個我也不能安心,我還想看你上神京武舉,看你入玄門破天樓,看你成家立業……人間萬事細如毛,小液,即便活,又能再活多久呢,一年,兩年?無論什麽時候離開,我都不會沒有遺憾。”


    “何況,我也不是求死,隻是境況到了這裏,本就活不成了。”老人努力仰頭“看”著少年,“幹嘛非要費勁巴拉的折騰呢,又是仙人台又是雲琅山的。癡纏不已,顯得窩窩囊囊——嗯?是不是,小液?”


    “……”


    “如果,你實在放不下,”越沐舟感受著肩上手的微微顫抖,艱難道,“咱們迴去試試也行……”


    “……不,不必了,聽……你的吧。”


    “那咱們就不迴去了。”老人身軀輕鬆道,枯軟的手向肩上伸去,“我也不太想見仙人台,吹會兒晚風吧。”


    裴液握住它,搭在老人肩上的雙手向下垂落,俯身雙臂輕輕地環住老人的脖子,頭垂在了老人肩前。


    他抽噎著,溫熱的液體打濕了老人的衣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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