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梔去了明綺天那邊,裴液扭過頭,看著床上僵臥的老人。


    這是縣衙裏最好的一間房子,建在角落,雖然仍能聽到門窗外的吵嚷,但已算最靜謐之處。


    “你感覺怎麽樣?”裴液擰眉低聲道。


    “舒服多了。”越沐舟笑,“輪椅呢,推上出去透透風。”


    “……你還是歇著吧,人家讓你撐兩個時辰呢。”裴液不動。


    “趕緊。”老人輕輕推了推他。


    裴液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盡管剛剛才大展神威,盡顯高人風範,但這張麵龐依然是那樣猙獰醜惡。


    他早失去了做表情的能力,但此時在真氣的加持下麵部肌肉又有了些活動的空間。那枯縮的兩頰肌肉向上牽扯,似乎是要做出一個溫和的笑來。


    若《俠骨殘》上描述的是真的,那這個笑在十八年前一定十分迷人,能得他這一笑的人也一定不多。


    可現在若不仔細觀察那肌肉的走向,甚至猜不出他做的是什麽表情,疤痕皺皮向額下那兩個巨大的黑窟窿擠過去,顯得可怖又滑稽。


    裴液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出去把那已經有些朽壞,嘎吱作響的輪椅推了進來,將老人抱了上去。


    越沐舟緩緩倚靠在這熟悉的空間中,似愜意似惋惜地歎息了一口,屋中十分安靜,良久,他笑道:“還是這樣待得習慣。”


    裴液道:“伱想去哪?”


    “望溪坡。”老人道。


    “還挺遠。”裴液嘟囔。


    推著老人一路穿過衙門,經過門口時正碰上常致遠進來,這位過去總是一絲不苟的縣令如今在忙碌中幾乎有些蓬頭垢麵,他手裏拿著一遝文字,看著兩人愣了一下。


    越沐舟緩緩抬手,朝他揮了揮。


    出了縣衙,沿街而行,望溪坡就在城的另一邊——沒被仙君波及的那部分。從這個坡頂可以望到山上流下的溪流,因而得名。


    出城上坡,這坡不高不陡,裴液抬著老人爬到了頂上。


    此時日光趨於柔暖,昏色剛起,兩人來到一株大柳樹下,裴液把老人往前推了推,讓他視野更開闊,自己則立於輪椅之後。


    越沐舟體會著夕陽和高風,忽然嘶啞道:“小液,你想過自己會怎麽死嗎?”


    “沒有。”


    “你不妨想一想,出現在你心中的那副畫麵,也許就指示著你未來人生的方向。”


    裴液抬頭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我一定會是被人殺死的。”越沐舟道,“因為那時我就明白,我這輩子是不可能離開劍刃碰撞的聲音了。”


    “但是不料最後十八年,倒是過了段清閑日子。”他嘶啞笑道,“你呢?小液,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生的宮商角徵?”


    “我……不清楚,我想練武,然後……”裴液微蹙著眉,看向天邊,“也許,我會花很多時間去學劍。”


    “是的,你喜歡劍,從小就喜歡。”老人和緩道,“昨夜又見了那個明綺天的劍,你一定很想那樣的劍能從自己手裏揮出是不是?”


    裴液點點頭。


    “你也確實有這個天份。”老人輕歎,而後話鋒一轉,“但這不會是你人生真正的追求。”


    裴液怔怔地看著老人的側臉。


    “因為你是一個真實鮮活的人,你十七年的生活塑造了你。你和我,和明綺天的經曆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你喜歡在擂台上和人一爭高下,喜歡挑戰困難的事情——從小就是,人家說有大鯰魚,你就非要誇口把它捉迴來。”


    裴液忍不住咧勾了下嘴角。


    “你喜歡別人為你歡唿,討厭別人壓在你的頭上。”越沐舟道,“你渴望著鶴鳧冊,其實是渴望堂堂正正贏得的名利。”


    裴液目光望向空處,聽著老人直插內心的話語。


    “你有強烈的好勝心、虛榮心、正義感、得失心……你是一個充滿熱情的人。你熱愛劍,隻有一分是愛它本身,剩下九分是愛它在你的手中——你是做不了劍道的苦行僧的。”


    “你做不到極情於劍,所以雲琅山不是你的去處。”越沐舟最後緩緩道。


    裴液一怔,才意識到老人是在為他思考前途。


    “龍君洞庭倒是可以……你願意拜入這樣的武學聖地,從零開始,由淺入深地學習他們的武功嗎?”越沐舟問道。


    裴液抬首想象著那樣的生活,一時難以取舍。


    但老人已更快地查知了他的內心:“不,你也不想。這種純粹的練武時光對你來說是很美好的,結交朋友、研習武學、日日進益……但你現在安心享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因為你心中有一團火。”


    老人伸手緩緩拍了拍他的腹部:“你想……為我報仇是不是?”


    裴液沉默,而後點點頭:“我會實力足夠了再去。”


    老人哈哈而笑:“你以為我要勸阻你嗎?不會。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不知死活多了。”


    老人肅起麵容緩聲道:“我當然要你為我報仇,我把這份仇恨托付給你,你能為我洗淨嗎?”


    裴液鄭重地點點頭。


    老人笑:“我知道,你當然能,除了你,誰還有這個資格呢?”


    裴液道:“你早上的時候還嫌我弱,說靠我不知道要多久。”


    越沐舟哈哈:“此一時彼一時。”


    “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並不是太在乎這件事。”老人靠在椅背上看著夕陽,“微笑”道,“那麽我知道你想去什麽地方了——神京。”


    裴液心中一震。


    是的,神京。


    在這個地名出口之前,他心中並未想過,當它出口之後,卻仿佛已在心中縈繞了千百遍。


    它不僅是現實存在於世界上一座城市,這兩個字實際上代表著一種氣質、一種方向,正與裴液心中隱約的傾向不謀而合。


    他不願再拜入某個山門之下,在其中按部就班地修煉、比試、出師,從此一生打上這個門派的烙印。


    他要去的是神京這樣的地方。


    萬方諸族,共襄盛舉,那是整個世界的交匯之處,無數條水流在那裏交織碰撞,龜、蛇、魚、鱉、蛟龍……每個人都想在最耀眼處激浪。


    他要去那裏,自由地搏出一條路來。


    因為他現在,也有矢誌要殺死的東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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