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螭徹底消失無蹤。


    而在林中,殘破的螭身也已失去了所有的生機,暗紅的血仍在不斷流出,由於量過大而填平了周圍的坑窪,成為粘稠而平滑的一片。


    祂輕輕抬手,這具仿佛神話中走出的屍體片片碎裂,幽藍迅速地侵染著每一個小單元,以比龍舌高出百倍的效率,將這具屍體化為龍血。


    洪流湧入身體,裴液感到自己的境界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不,並不能用人類的境界去劃分。


    人類以掌控力量的性質和多少來區分境界,而於祂而言,天地間一切的力量都隻是隨手可取的食物,祂隻是需要一些進食的時間。


    隨著地上的血液都被吸食幹淨,腹中的經脈樹節節拔高已然八生,它茁壯而鋒利,裴液明顯感到有更多恐怖的權能獲得了解放。


    這種八生絕不能和人類修者的八生對比,因為它生而具備執玄的能力,更不用說其中還寄居著神靈的一絲意誌和權能。


    而這株經脈樹中也並不孕育真氣,它的內部生成和流淌的,是“龍血”。


    比起人類賴以修行的根基,它更像是一個器官。


    從破種到八生,隻用了一個時辰,若再給它一個時辰呢?一天呢?


    裴液無法猜想,因為現在體內的力量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可怖。


    而這種增長仍未結束。


    隻見兩名紫袍人無比虔誠地跪伏於地,身軀因狂熱而顫動,他們跪行過來,把匕首推進了自己的喉嚨。


    而窮奇則趴伏在一旁,雙翼盡可能地斂起,前肢縮到頷下,低著頭戰戰兢兢。


    裴液忽然理解了黑螭的所言——“吃掉我之後,祂就不必再專門‘覓食’了”,因為這裏還有三個現成的可供吸取的資糧!


    黑螭本身已然逼近祝高陽的水平,如今盡數化為了供祂執掌的力量,若再加上眼前這三個……


    裴液忍不住心驚肉跳地喘息起來。


    他看見自己抬起手,一個紫袍人頓時流動成幽藍的液體湧入掌心。這位在身後步步緊逼,追逐了他兩百多裏的敵人就如此輕易地消失了。


    然後腹中一動,裴液“看”去,那已經蓬茂無比的經脈樹竟然顫動了一下,頂部的枝丫開始生長,而後再次拔高出一截。


    怎麽還能長?!


    九生!


    怎麽會有九生?!


    裴液呆呆地愣在原地,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常識,可惜如今黑螭已不在身邊。


    這株再次膨脹後的經脈樹風洞一樣吸取著周圍的玄氣。


    裴液雖然不曾見過最巔峰的祝高陽,但他毫不懷疑如今這具身體已經完全壓過了他。


    而且仍在飛速地攀升。


    而更令裴液心驚的是,周圍樹木都漸漸染上了幽藍,宛如藍火燙出的傷疤,一片一片,而後漸漸蔓延。


    五丈……八丈……十丈,宛如菌毯般蔓延,一切被捕獲的活物都漸漸消解為幽藍的液體。


    不能……不能再繼續了……


    雖然他不知黑螭是什麽樣的謀劃,可如果放任祂擁有這樣的力量,還有什麽人可以製衡祂?


    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任何計劃都無從實施。


    就算到時候仙人台來了又如何?明綺天難道是神仙?


    裴液滿心焦急,可他偏偏是最無能為力的那個。


    他看到自己把手移向另一名紫袍人。


    ‘不行,怎麽辦?’


    裴液焦急地想。


    正在此時,一道飄曳的白線劃過。


    如鶴如雲,從天邊冷澈的夜幕直墜而來,仿佛天仙闖入鬼境。


    裴液第一次見到白色的真氣。


    絕不是麵粉那種奪眼的慘白,而是明潤的、內斂的,仿佛白雲和瓷的質感。


    隻是這瓷並非供人賞玩的溫潤把件,而是鋒利的碎瓷。


    一道驚豔的、天下無雙的劍光劃過,其攜帶的真氣宛如白鸞利羽、瑤池冰片,席卷而過,整片空間中的幽藍髒汙被一刹那清場。


    《莊子》中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


    《黃帝篇》中說,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


    也許那是當年莊子迎霜披雪地攀上神山之巔而終於得見的世間至美。


    如今這一劍映入裴液的眼中,亦如姑射神人立於山巔,迴眸一瞥的目光。


    而用劍之人或者正是姑射本人。


    白衣,黑發,單劍。


    江湖上的人看多了就會有個有趣的小發現——一襲白衣裝扮的多半長得不醜。


    但劍後抬眸的這張臉未免也太美了些。


    劍鋒頓住之時,已穿過裴液的小腹,將他釘在了身後的樹上。


    而裴液甚至無心在意。


    因為這一劍,竟然同樣出現在心神境之中。


    白虹經天,那遮覆了整片天空的龐然陰影,被這道劍光從頭到尾貫穿而過,從天邊出現,又消失在天邊,其經行處在天空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傷痕。


    這傷痕背後,是原本那明澈的藍天,裴液蒙塵的心靈被清出了一道口子,這種心神境驟然的輕鬆,就好似一口壓抑許久的濁氣終於吐出,有清涼的風吹了進來。


    而這傷痕的邊緣還在推進,像是滾燙的刀鋒貼上冷油,凡接觸到它的陰影都飛速融化,裴液甚至仿佛聽到那陰影的怒吼和痛嘶。


    從身軀到心神都被這一劍貫穿,裴液呆呆地怔在了小屋之中。


    從進入這團事件開始,他就一直在被各種第一次見到的神奇所震撼,如暴雨夜縣衙中的水龍、如神螭威嚴瑰美的麵目、如祝高陽手中轉身百裏的神術……


    但這大多是因為少年見識之貧瘠、境界之低下,日後隨著實力增長眼界開闊,許多東西都會不再稀奇。


    他會發現法器並不是那樣少見,曾經妙不可言的劍術也變得波瀾不驚,而那些人們嘖嘖傳說的神術,也許他翻掌即有。


    隻有這一劍。


    世上絕沒有第二個明綺天,也不會有第二把斬心琉璃。


    它是完完全全的天下無雙、獨占高峰,即便祝高陽也會目眩神迷,哪怕洗吳仇也會怔愣不已。


    這一幕將永遠明亮在少年的記憶中,構成他人生的底色和癡迷,直到許多年後擦拭,依然清晰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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