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風立刻翻身下馬,讓那無印記的小孩自己迴城藏好,跑過來扶起裴液。


    從泥裏拔起的這張臉頰白唇青,像是墳中刨出的死人,他雙目瞪直,牙關緊咬,布滿細密的汗珠和流竄的大滴雨水。


    看到這副白慘麵容之時,程風才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兄長兩年來所遭受的折磨。


    他有些結巴道:“裴,裴哥,你傷發作了是嗎……你有沒有藥……我要怎麽做?”


    “不用……管,過會……自己就好了……你,走,沒事……”裴液從牙縫裏擠出模糊不清的話語,但程風怎麽看也不可能覺得他會沒事。


    程風立起來,慌張地環顧四野,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這樣的處境確實讓人頭腦發蒙。可靠的兄長倒在野地裏,像是要有性命之憂,惶然的幼弟額頭上的符記鬼火一樣亮著,而連沈大人都敵不過的可怖敵人不知何時就會出現在身後。


    該救誰,能救誰,怎麽救?


    他的騎術本就破爛,剛才從城中奔出已經多次險些落馬,後麵是更顛簸危險的濕滑山路,若帶上兩人,恐怕根本奔不出五丈。


    其實最好的抉擇就是全都不管,獨自離開。正如裴液所言,他以為他是誰?他不是救世主,隻是被貓按住尾巴的兩隻老鼠旁邊的另外一隻而已,此時不慶幸地夾起尾巴遁逃,還想和貓玩一出拔河嗎?


    但少年的心中顯然沒有這個選項,他努力冷靜著心緒,目光在田野逡巡一周,忽的一定,俯身背起裴液,喘聲道:“裴哥,我把你藏在麥垛裏……馬我係在那邊樹下,離你遠些,等你好了,就自己去騎。”


    裴液勉強點了點頭。


    其實裴液沒有騙他,這傷勢確實發作過了就好了,若有酒藥,不過是痛上一會兒,若無酒藥,則要一個時辰之內反反複複,乃至昏厥窒息,但仍可以挺過去,不至於丟命。


    程風搬開麥垛,把僵杆兒似的裴液放進去,又搬迴麥垛幫他掩蓋住身子,隻露出臉來。最後為他在口鼻處支起一個小篷,以防雨水變大後窒息。


    “好了,裴哥。”程風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我帶張小顏往山裏跑,山裏我熟悉,伱放心吧。”


    裴液仍想勸他放棄張小顏自己離開,但已徹底張不開嘴,隻能睜著一雙迷瞪的眼睛,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程風最後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時間緊急,轉身往迴跑去。


    裴液無神地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天地在他的視界中模糊而遙遠,他看到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迴去,把自己的馬拴在離自己頗遠的地方。然後又跑迴去,抱起張小顏放上馬背,自己牽住馬韁準備上馬。


    浪費太多時間了……裴液無力地想著。


    仿佛為了迴應他這個想法,城門洞裏走出來一襲黑袍。


    那袍子透濕,已有些破碎,兜帽被徹底撕爛,露出一張蒼白病態的年輕臉龐,身上的深紅分不清是紅燈籠的光芒還是滲出的血跡。


    裴液看到他第一眼時是在城門口,第二眼就出現在城門四五丈外,第三眼已經鬼影般立在了程風身邊。


    而程風這時才剛剛意識到了什麽,表情茫然地轉頭。


    看不見刀出鞘的寒光,少年的頭像熟透的瓜果一樣滾落在地。


    黑袍人抬起腳,隨意在那張仍有表情的臉上蹭了蹭鞋上的汙泥,兩隻鞋都幹淨後,探手提起已經呆傻的張小顏,瞥了一眼那額頭上的火符,伸手捏碎了他的兩條腿骨。


    張小顏嘶啞變形的慘叫響徹四野,於是黑袍人又拍入一道真氣,摧毀了他的聲帶,一個鮮活的少年便成了一副隻會不停“嗬嗬”顫抖的怪異形狀。


    黑袍人提著這副形狀,繼續閃爍般往西消失了。


    ……


    劇痛不會因為情緒上的衝擊而消失。


    裴液緊閉雙眼苦苦忍受著,大約過了一刻鍾左右,第一波發作終於漸漸平緩下來,裴液抬腳踹開麥垛,躺在原地喘了兩口,支起身體,搖搖晃晃地朝程風的屍體走去。


    血大片地鋪在地上,被雨水衝得極遠,麵孔上印著汙泥與鞋印,靈動的雙眼已經徹底灰暗。


    也許是劇痛的後遺症,裴液感覺自己有些唿吸困難。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麵對程風那句“我跟著你”時,那種煩躁的由來。


    並非是因為程風大敵當前仍要扭捏拉扯。


    裴液經曆過很多惱人的場麵,他向來能掩藏自己的情緒,用寬厚的態度去處理。相比之下,程風隻不過是一次不合時宜的重義輕生。


    他真正煩躁的,一直都是自己。


    看到林霖痛苦的麵容時、拿起林玨殘汙的小衣時、解下那枚劍纓時……在這一天中,有多少個時刻他都怒火燒心,恨不得將兇犯親手千刀萬剮。


    但理智一直在不停地告訴他,勇氣與仇恨填補不了實力的鴻溝,他應該聽從幾位大人的安排,做好自己該做的角色,哪怕這個角色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不停地躲和逃。


    當他選擇了以理智來處理這件事時,心中那個被壓抑的自我就一刻不停地在翻騰怒吼。


    那其實就是另一個程風。


    因此當他一直努力按捺的東西,被程風如此輕鬆、如此毫無考慮地道出時,便點燃了他心中的惱怒——你懂什麽?!你以為自己很英勇、很高尚嗎?!我和幾位大人做烏龜、做老鼠,甚至希望那些殺人兇手能夠從容逃離,哪怕六具屍體的仇再也報不了,也不願今夜再多死人,你卻敢如此地輕拋自己的生命?


    裴液沉默地用袖子擦幹淨這張臉龐,解下一件上衣包住頭顱,將屍體搬上馬背,上馬往縣衙奔去。


    這樣躲藏了一天,真的少死了多少人嗎?或者說,再多死自己一個又算得了什麽嗎?


    不能再像蛆一樣往陰暗處追求那卑微的生機了,至少,自己要正麵揮出一劍。


    狗日的畜生,像殺程風一樣一刀殺了我,不然就讓我看看,當被劍刃穿過喉嚨時,你是不是也一樣會恐懼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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