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不忍再看,拎起那兩個十歲小孩放上馬背,喝道:“這兩個我來帶,現在就走!”


    卻被一隻手牽住馬韁,程風滿臉是汗道:“裴哥,我幫你帶一個!”


    帶的人越多,其中越可能有被選中之人,而小孩更是拖油瓶,程風之舉既義且勇,此時並非拉扯的時候,看著少年堅毅的眼神,裴液拎了一個過去,兩騎並轡奔出院門。


    一個小小的青影和兩人擦肩而過。


    裴液下意識迴頭,見到舒展的雙翼。


    魂鳥迴來了。


    看見它的一瞬間,裴液就知道它為什麽遲到如此之久了。


    一方玉盒負在背上,那絕不是這隻狼狽的鳥兒應該背負的正常重量。


    它本是衝著主人而去,但看見院中形勢之後,就頗具靈性地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落入了常致遠掌中。


    馬速已起,裴液不知道接下來那邊發生了什麽,隻是奔出幾步後,覺得雨絲好像靜止了一瞬,然後往後方倒卷過去。


    這應該是好事,因為院中的交手似乎還在繼續。


    奉懷縣沒有常備的燈火,百姓為節省也不會夜夜點燈,因此一入夜街上就和野外別無二致。


    但裴液和程風絲毫不敢降低馬速,哪怕不知何時就忽然墜馬的忐忑高高吊在心中,四人兩馬還是飛一般地向西而去。


    “從西門出城!”裴液喊道。


    “好!”程風也逆著風雨大喊。


    “裴哥!”


    “啊?”


    “沈大人真的贏不了嗎?”


    “……”


    就在這時,背後忽然莫名感覺一空,裴液迴頭看去,眼瞳霎時收縮。


    黑螭入夢、神靈畫符,這些東西再玄奇神異,其視覺之衝擊仍然抵不過少年那些關於禦水使火的樸素幻想。


    如今這幻想已然呈在眼前。


    馬速並不慢,他們已奔出去相當一段距離,但迴頭時,縣衙那座燈火通明的院子還是非常顯眼。


    方圓數十丈的雨水被抽取一空,俱都擁向縣衙,一條數米長的水龍在院中夭矯飛騰,像是在捕捉什麽。


    同時不停有水射入院中,如箭、如刃,紮、切、割、劈,仿佛一個個小小的水國兵將再用盡渾身解數對院中的目標發起最全力的進攻。


    其餘的雨水則神奇地浮在小院周圍,形成一條霧般的環帶,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等待調遣。


    而後那條水龍全部伏進了院子,像是死死捆住了目標,繼而是沈閆平標誌性的青色真氣炸開,半空中待命的水也一股腦兒地撲了下去,很難想象那座小院被摧殘成了什麽樣子。


    程風長大了嘴,下意識勒馬:“裴哥——”


    “別停!”裴液喝道,“繼續走!”


    這番威勢確實也令他心中升起了希望,但在塵埃落定之前,還是不能輕易迴頭,畢竟如果沈閆平真的得勝再迴來也不遲,但要是結果相反,那就沒有走的機會了。


    馬蹄如鼓,胸膛一樣如鼓,迴視縣衙,一切都安靜了下去,燈火也都被水澆滅,孰勝孰敗無從得知。


    但如果兇犯得勝了,應該很快會開始點選祭品,畢竟自己這些候選每一刻都在四散奔逃。既然沒有幽藍火符降下,那時間每過去一分,沈閆平獲勝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帶著這樣期待的忐忑,四人一路來到城西門,這裏門洞下挑著的兩個大燈籠提供了一些光亮。


    “前麵岔路就分開!我往北,你往南!”


    往南會轉上往州城而去的大路,往北則是入山,裴液不給程風反駁的機會,牽馬便轉。


    “一直跑不要停!如果到了天亮,你們兩人頭上都沒有出現火符,就……可以迴城了!”


    最後半句話對幾人包括裴液自己都是一份激勵,和程風喘氣的臉龐對視一眼,裴液擰過頭,按住懷裏的小孩,正要打馬,卻聽小孩道:“哥……哥哥,你頭上的東西在發光。”


    裴液身子一僵,下意識捂上額頭,扭頭看向程風那匹馬時,心跌入了穀底。


    程風懷裏那個叫張小顏的孩子,白皙的額頭上,一枚幽藍的火符正在緩緩成型。


    勝負已分,點選開始了。


    沈大人,常大人,恐怕已俱遭不測。


    當意識到這兩根支柱垮塌之後,壓力好像一下落到自己的肩上,陰沉的雨夜有些令人喘不過氣來。


    裴液低頭,看到自己身前這個孩子額頭並無異樣,立刻翻身下馬把他抱下來:“程風,換人!把張小顏給我,我帶他走!”


    “裴哥……”


    “你帶著這孩子迴城裏去,不要走大街,找戶人家待一晚上。記住!千萬不要在城裏亂逛!”


    程風咬牙:“裴哥,讓他自己迴城吧,我跟著你!”


    這話像是點燃了什麽,那種煩躁猛地湧上心頭,裴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險些把少年扯下馬來:“伱跟著我?!你以為你是誰,你有幾分本事?!我要殺你,隻要三拳!”


    程風怔住了,裴液喘了兩口氣,鬆開他冷冷道:“你的命有多不值錢?我是你什麽人,你要為我送死?”


    程風囁嚅了下嘴唇,裴液拎著張小顏,轉身往自己的馬走去。


    援手未至,官府已敗,現在奉懷就是任由敵人肆無忌憚屠宰的獵場。情況已經到了最壞的局麵,他們是老鼠,敵人是貓,隻有果斷地隱忍、躲避、拋棄,才能把損失減至最少,能少死一個就少死一個,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


    不需要“我跟你走”這樣的義氣,也不需要“我跟你拚了”這樣的勇氣。


    自己和手中的張小顏都暫時沒有失魂的跡象。對方的“點選”和“唿喚”應該是兩個環節,不知道下一個環節何時開始,自己唯有盡力走得遠些。


    但下一步踏進淤泥遍布的田地裏時,那淤泥仿佛忽然變成了無底的深淵,猛地把自己吸了進去,一陣天旋地轉,直到重重撞上地麵,裴液才意識到自己是摔倒了。


    這時胸腹猛烈的絞痛才撞開腦海的大門。


    明明已經屢屢警告,少年卻絲毫不珍惜這些機會,仍然不停地把自己置身於冰冷的秋雨,如今傷體終於迴敬給他一次無情的懲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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