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桌子上的香爐吸引了裴液的目光,這香爐比外麵笑口佛前的香爐要幹淨的多,顯然有所擦拭,爐中上麵覆蓋著三堆淺白的香灰,裴液撚起一抹看了看,也是新近兩天的。


    桌子上還擺了兩根舊簽,應該是很久之前求人幫忙寫的,現在直接從佛像前挪到了這裏。一根上麵寫著“發財吃肉”,一根上麵寫著“苗苗夫家對她好”。


    簽子前麵沒有神像,隻在桌麵上刻畫著那個歪歪斜斜的符號,符號前還放著一個青銅小樽。


    裴液伸手拈起,這小樽和樹林中遺落的四個是同一形製,應當就是老香子口中那個裝過仙水的杯子。


    把杯子收進腰袋,再看去,床頭放著半碗菜羹,是早上吃剩的,顯然老香子自昨天下午和他分別後就一直沒有迴家。


    找老香子細細詢問的願望落空,裴液沉著臉走出這間小院。


    迴到自己院中,老人體虛向來嗜睡,此時仍未醒來。


    裴液取出劍來,橫過劍刃,在額上一劃,來到甕前,低頭以水為鏡細細查看。


    額頭上,滲出的血遮擋了那個圖案,但把血跡擦淨之後,輕輕扒開傷口,那符號似乎往深處縮了一步,仍然烙印在血肉上。


    若剝去皮,則生在肉上,若割去肉,恐怕就印在骨頭上,這似乎不是某種外來的東西,而是由自己本身的血肉生成。


    這就是神靈打上的烙印?


    秋雨的濕冷仿佛第一次貼上肌膚,寒意泛起的同時,一種被視作雞鴨插上草標的怒意湧了上來,裴液猛地抬起頭,似乎要和什麽對視。


    但隻有灰白斑雜的天空陰沉沉地壓下來,豆大的雨滴垂直著向眼睛砸落,裴液毫不閃躲,任由它打得眼球微微疼痛。


    許久,裴液自語道:“你好像隻會點菜。”


    ……


    裴液照常準備了飯菜,端到屋中把老人拍醒,老人剛被扶著坐起來就抽了抽鼻子,啞聲道:“怎麽有血味兒?傷到哪了?”


    裴液一邊喂飯,一邊把昨夜的經曆詳細告知。


    老人抬起一雙深邃的眼眶,本該生長眉毛的地方皺了皺。


    “你知道這個符號嗎?”


    “燭世教。”


    “燭世教?”裴液一驚,“你聽說過?”


    “隻是聽說過,沒打過交道。”老人道,“邪魔外道,五十年前在西南造了幾場大禍,被仙人台專力剿滅。既然那沈閆平都不認得,可見仙人台是判斷這邪教已灰飛煙滅,不再向地方常檢派發相關信息了。”


    “但是如今死灰複燃了,這教派是做什麽的?”


    “既然是教派,當然是為了他們的神靈,具體我也不清楚。實話說,我走江湖的時候,他們已經寫在仙人台的功勞簿上了,沒趕上他們興風作浪。”老人緩緩抬起胳膊,那手一離開支撐就開始顫抖,直到按上裴液的小臂,“他們現在盯上你了?”


    “是。但是沒什麽大事,幾位大人已經向州中求援了。”


    老人卻搖搖頭:“五十年蟄伏才點燃的一蓬火,會輕易就被撲滅嗎?”


    裴液啞然。


    “希望他們隻是垂死前的一次嚐試,但最好還是不要低估你的敵人。”


    裴液沉重地點點頭,又問道:“越爺爺,你聽說過‘鶉首’嗎?”


    “什麽?”


    裴液將夢境講述出來。


    老人皺起禿眉,搖了搖頭。


    裴液有些失望,本以為老人能有所建言。


    老人漆黑的眼眶仿佛能穿透人心:“怎麽問起這個,心裏有什麽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沒有接話。


    他確實有許多想要一吐為快的情緒。


    比如對於黑螭的警惕。燭世教盯上自己是有跡可循的,因為自己丹田種更好,是十二個祭品中的一個,但那條黑螭為什麽獨獨選擇了自己呢?它又抱有什麽目的?


    比如那不得不用理智鉗鎖住的憤怒。自己要像兔子躲避惡狼一樣畏縮著躲避那些惡徒,因為他們殘殺了自己的親友,而下一個就是自己。


    但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因為眼前的老人不是話本裏隱居世外的高人,他隻是一條墜落泥土的可憐蟲,他的虛弱和無力都不是假冒。


    “沒啥,等事情完了再說吧。我今晚要去縣衙過夜,幾位大人會在那裏保護我們。”裴液岔開話題道,“我多做了些飯菜,伱到點了就自己盛著吃吧,明天我就迴來了。”


    老人緩緩點了點頭。


    少年往門外走去,老人忽然道:“小液。”


    “什麽。”


    “猛虎眼前無溝壑。”


    “……嗯。”


    裴液迴到自己屋子,來到櫃前,搬開衣物,從夾層裏取出來一個劍匣。


    撥開搭扣,一柄長劍躺在其中。


    這不是寶劍,也並非神劍,隻是一柄好劍。


    這劍是他十四歲時第一次贏下中秋武會的獎品,做工紮實硬朗,劍鞘是花梨木裹牛皮,劍柄纏滿細密的紅繩,百鍛的劍身在日光下像是粼粼的河麵,各處細節都妥當趁手。


    裴液舍不得它磨損,平日練劍都沒用過,算來這劍已經快兩年沒出過院門了。


    從匣中拿出來時,劍首掛著的那條穗子拂上手背,裴液頓了一下。


    這穗子用青絲編成,很是精致,還綴了一條小小的白玉柱,裴液知道上麵刻著十六個小字,是“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鶴骨竹誌,不墜青雲”,非得湊到眼前才能看清。


    這是他前年生日時,林玨費了很大勁編給他的,那時丹田種剛剛受創不久,少女常來小心翼翼地安慰鼓勵他。當時這枚穗子掛上劍後十分合適,兩人都很高興。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自暴自棄,裴液當場耍了越爺爺教的劍術,雖然徒有其形但確實已足夠淩厲瀟灑,興奮得少女小臉通紅。


    此時若真要對敵,這劍穗就不免有些拖遝,裴液輕輕把它解下,妥當收起。


    又翻了翻衣櫃換上一身幹淨利落的裝束,草鞋也換成靴子,劍就提在手上,把酒和藥卷進一個包裹裏。


    出門時院前的柳條搔上臉頰,裴液煩躁地揮手甩開,大步北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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