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息侯見她神色斷然,歎了口氣道,“你有這樣的心誌自然是好的。可憲兒並不知情,難保今後不會再對你有所眷戀和糾纏。”


    履霜攥著衣袖,怔怔地發著呆,“...我可以去做姑子。”


    “你還年輕,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孩子,去嫁人吧。堂堂正正地成為一個人的妻子,將來生下許許多多的孩子。等你做了母親啊,現在的這些會忘的幹幹淨淨的。”


    嫁給另外一個人?生下別的孩子?


    履霜從沒想過那樣的場麵,也不敢想,惶然地搖著頭。


    成息侯按住她的手,“人生要往前看啊。不說別的,你隻想想你母親。她拚了命的把你生下來,難道是為了讓你孑然一生的?”


    履霜聽他提起母親,心裏泛上愧疚,轉過了臉,忍著淚道,“別說了。”


    但成息侯仍舊牢牢地迫視著她。他忽然沉聲說,“剛才我在外麵,又仔細地想了想,要不,你還是答應嫁給太子吧。他是個溫和的脾氣。再則他娶你是為安穩局麵,有這個原因在,定會善待你終生。”


    履霜喃喃問,“那麽...如果我嫁給他,竇憲也會好起來嗎?”


    “會。他的性子,我是深知的,你若沒有來由地撇下他,他勢必不會幹休。所以,嫁入宮中是最好的辦法。——這是對你、對已經死去的人、還活著的人,最好的交代。”


    之後又過了幾日,太子再一次來到了成息侯府。


    見履霜這次是端整地立在房門前迎接他的,風貌比起上一次截然不同,他一怔,隨即歎息問,


    “你父親同你說過了?”


    履霜點點頭。


    太子澀然道,“我...不想騙姑娘。我...”


    履霜忽然低聲道,“臣女有一私事要訴,望殿下容稟。”


    太子一怔,隨即點點頭,露出聆聽的神色。


    履霜咬牙跪下道,“殿下...臣女已非在室之身。”


    太子怎麽也想不到她要稟的竟是這樣的話,一時間驚愕交加,什麽都說不出來。但見她低頭攥著袖子,無言地等著他的答複,還是開口道,“哦,哦,好...”他心裏鬆了口氣,坦率道,“姑娘不必為這個跪我。你另有所愛,沒有關係。不瞞你說,我心亦如此,所以我們,我們大可以...”


    履霜聞言,沉默著伏跪地更低。


    太子心中驚訝,試探性地問,“我,我說錯了話麽?”


    履霜低聲道,“臣女並沒有殿下這樣的好福氣...”


    太子一愣,隨即想到她終日裏居於深閨,是沒有見外男的機會的。竇府這一年來又經曆了種種變故,霍然失聲問,“是竇篤?”


    履霜說是。


    太子見她今日雖梳妝齊整,但一張素白的小臉還是異常消瘦與蒼白。露在袖外的手腕亦骨節嶙峋,上頭包著厚厚的紗布。心裏更信了幾分。誠懇安慰道,“沒有事的,那隻是一個小插曲。就像在路上走著,突然的跌了一跤,或者是刺繡的時候沒防備、被針戳傷了手。隻要把傷口處理好了,時間一長,一切都會過去。你還是一個好姑娘啊。”


    “有些傷痕是永遠也抹不去的。”履霜想起那個無緣得見的孩子,鼻頭便是一酸,一顆很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誰身上、心裏沒有些傷痛呢?隻不過有些人永遠記著、永遠自苦。而有些人選擇忘記它,重新又往前走了。”太子安慰道,“姑娘是個剔透的人,實在不必為了別人的過錯而折磨自己啊。”


    別人的過錯?


    履霜散亂的心思慢慢被撥迴了。她攥緊了袖子,忽然鼓足勇氣仰頭問,“殿下知道,臣女為什麽要同您說這些麽?”


    太子這才發現兩人離原意已很遠了,遲疑著搖了搖頭。


    履霜斬釘截鐵道,“臣女想自薦。”


    “...自薦?”


    履霜點點頭,“臣女明白,依殿下之心,是要娶宋良娣為太子妃的。但您初臨鶴禁,行此舉隻怕局勢會不穩。所以...”


    太子心裏略微猜到了她要說什麽,道,“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履霜說是,“...所以殿下的最好解決辦法,就是立一位身世清白的太子妃。臣女,覥顏自薦。”她行了大禮拜倒,“臣女已非完璧,不敢妄獲殿下榮寵。所以殿下大可將臣女視作擺設,用來牽製梁宋兩家。等日後殿下順利登基,或廢或貶我,全由殿下。”


    太子想也不想地拒絕,扶了她起來,“快別再說這樣的話。我說過了,那隻是一個小意外。心性高潔的男子是不會計較的。你的未來還有許多可能,別把它白賠在深宮裏。”


    履霜聽了心口一暖,但還是堅持道,“各人有各人的誌向。臣女已不再寄希望於婚姻了。與其將來因為這緣故,讓夫君心裏不舒服,鄙薄終生,還不如盡心竭力為殿下效力。殿下隻當可憐臣女吧,給臣女另一條路。”


    太子的心受到了極大的動搖。但還是有些猶豫,“可這樣,會不會對你太殘忍了一些?”


    履霜斷然地說不會,“臣女已經說過,是在為殿下效力。那麽,自然也有懇求殿下的地方...”她咬著嘴唇道,“家兄勇武兢業,卻因前人舊怨,一直沒有施展之地...若殿下不棄,恩準臣女入東宮,那麽...”她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更低地伏跪下去,道,“臣女今日大膽直言,但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還望殿下好好考慮。”


    太子不忍地轉過了臉,“這是一生的事,我恐怕你會後悔。”


    履霜斬釘截鐵地說,“沒什麽好後悔的。求仁得仁,臣女永不後悔。”


    於是過了三日,便有聖旨下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宮儲副,當設內輔之職。聖人作則,以崇陰教之道。茲爾成息侯竇勳女竇氏,冠藎盛門,幽閑令德,藝兼圖史,訓備公宮。今冊為太子正妃,正位東宮,宜膺盛典。欽哉。”


    履霜跟在成息侯身後謝恩。


    來傳旨的王福勝見她一張臉素白素白的,身體也搖搖欲墜,忍不住問,“姑娘還好麽?”


    履霜定了定神,微笑,“謝公公關心。我大約是病久了,才這樣,叫您看笑話了。”


    王福勝說哪裏,轉身指揮起帶來的小黃門下聘禮。


    黃金一萬斤,連同西域進貢的吉光裘、通天犀帶、十二時盤、遊仙枕、耀光綾...各類的珍寶源源不斷被抬入竇府的庫房。


    成息侯不知道履霜同太子說了那些話,見宮中客氣,隻當太子是重視她,打心眼裏替她開心。對王福勝作揖道,“麻煩公公了。”


    王福勝笑道,“可不敢再受侯爺的禮了!”


    成息侯“噯”了一聲,懇切道,“小女性情文弱,日後入了宮,還得仰仗公公扶持呢。”眼風微微一轉,竇陽明捧了早已準備好的禮物上來。


    王福勝見了,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侯爺總這樣的客氣...其實先前,侯爺打退堂鼓的時候,在下就不是很讚同。太子妃是什麽樣的人呐?那是天生的鳳凰命,注定要進宮的——”


    成息侯想到太子,心中安慰。但聽他提及宮中,難免又想起幾位良娣,心中泛上擔憂。拱一拱手問,“我與公公相交已久,就不繞彎子了。這一年小女身子一直不好,我也總纏綿在病榻上,是以對宮中之事全不了解。還望公公指點。”


    王福勝便道,“借一步說話。”與他、履霜一起走進了內間。這才道,“如今東宮裏有四位良娣。除了早先進去的宋良娣、梁良娣,便是申良娣、小宋良娣。”


    前三個成息侯都是知道的,但“小宋良娣”卻從未聽過,不由地重複了一遍。


    王福勝道,“那是宋良娣的妹妹。先前宋良娣生了太子殿下的長子,本是極有體麵的。哪曉得再有孕時不當心沒了,連累的身子也大損。叫梁良娣得了意,又新來了申良娣...哎,隻得好說歹說地求了皇後,讓她妹妹也進來。”


    成息侯聽的心驚。這位宋良娣這樣的豁的出去,日怕隻怕是履霜勁敵。看了她一眼。


    她平淡道,“我以禮待她,也就是了。”


    王福勝聽了這話,幹幹地一笑。


    成息侯也覺履霜這話太柔弱。但轉念想到申令嬅,終究還是略有欣慰,“那申良娣,從前同我們履霜便是玩的很好的。”


    王福勝陪笑道,“果然人以群分,這話一點不錯。申良娣是太子殿下幾位側妃中最好相處的一位,將來自然也是太子妃的臂膀了。”


    成息侯看了履霜一眼,欣慰地點點頭,但她心裏隻是麻木和疲憊。


    臂膀?


    那樣爽朗的令嬅,與她一年不見,卻要變成這樣的關係了麽?


    耳邊成息侯又問,“那梁良娣和小宋良娣好相處麽?”


    王福勝的聲音輕鬆了些,“梁良娣有些愛拈酸,但大體是好的。小宋貴人...說句犯上的話,那是個糊塗人,做事左的很,有時連她姐姐也勸不住的。”


    如此成息侯心中有了數,感激道,“除了公公,再沒有人願對我們說這些的。”解下自己腰間佩戴的一枚玉佩,連同之前準備好的禮物,一同給他,“一點小心意,公公別推辭。”


    王福勝口裏推辭著,但見那玉佩被鏤成了流雲百福圖紋,上頭的蝙蝠雕的異常細致、栩栩如生,早已意動。成息侯加意又勸。王福勝少不得接了過來。瞧那玉通通透透的,宛如一汪碧水。底下的禮物也沉甸甸的。心中更是高興,暗暗讚成息侯處事妥帖。謝過了他,告辭出去。


    一時履霜迴了房,竹茹替她放下了發髻,輕輕地梳著發。


    見她麵色無悲無喜的,竹茹歎道,“奴婢實在不懂姑娘是怎麽想的...即便是...總還有機會的。怎麽就突然地放了手,去答應太子呢?”


    履霜澀聲道,“和二哥比起來,自然是太子身份高貴...且他又不姓竇,同我阻礙重重的。”


    竹茹搖頭,“奴婢知道,姑娘不是攀附權貴之人,亦不膽小畏事。今既這樣做,想必是有苦衷的。姑娘不願說也就罷了。隻是還有兩個多月二公子便要迴來了,這...”


    履霜忍著心痛轉過了頭去。耳邊的玉石頭墜子涼涼地打著肌膚,猶如她的心,“聽說我的婚期是定在下個月初七。你去告訴爹,不必特意叫二哥迴來了。”


    竹茹一愣,隨即歎了口氣,答應著出去了。


    她走後,履霜輕輕地從妝奩裏取出那支喜鵲銜珠步搖。


    那是她最珍重的一件首飾。伴著她渡過了漫長的想念與孕期、也見證了她失去所有後的絕望和瘋狂。


    她在手裏反複地撫摸著那支步搖。終於還是把它收進了妝奩的最裏層,“算了,今後不用它了。”她勉力忍著淚,在心裏一字一字地重複著成息侯的話,“我會有我的歸宿,他也會有他的。這不管是對我還是他、還是對已經死去的人、還活著的人,都是最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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