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牛天苟在寢室裏備課,但老走神兒。


    他忘不了昨天早晨送田美霞走時她那憂戚戚的眼神、那可憐巴巴的模樣。


    來到寢室裏後,牛天苟一催她去搭車,她就流淚。她伏在牛天苟的床上想寫點什麽,一會兒又把它撕了、揉了,扔到地上,接著又寫,又撕,又揉,又扔到地上。


    完了之後,她又呆坐了好一陣,流了好一陣淚,最後才淒然地站起了身,默默地跟著牛天苟去了鎮路邊車站。


    在等車的時候,她有點害怕地對牛天苟道:“昨晚你走後,半夜裏,有一個男人敲我的房門,我問是誰,那男人說是送開水的,我說不用了,他在門外站了半天才走,我總覺得那男人不懷好意……那旅社不安全。”


    奶奶的,那男人肯定是那老板娘的丈夫,這狗日的把人家姑娘當什麽了?王八蛋!牛天苟當時在心裏恨恨地罵了一句。


    ……


    放下筆,牛天苟揉了揉太陽穴,心想,經過昨天一晝夜的旅行,田美霞現在應該到達懷洪市了吧?今晚或明天早晨,她就應該到家裏了。


    想到這裏,牛天苟不禁鬆了口氣。


    一會兒,牛天苟忽然感覺有人進來,扭頭一看便愣住了:是田美霞!


    “你怎麽沒有迴去?”牛天苟吃驚地問。


    “哎,把我累壞(她把“huài”錯說成“fài”,h、f不分,f與ai根本不能相拚)了。”她不直接迴答牛天苟的問話,進來放下包和傘,疲憊地靠坐到了床上。


    “怎麽迴事?”


    她這才道:“我在江城火車站候車時,一個討錢的老頭從我背後抽走了你送給我的那兩本雜誌,我又不敢去要……想到人地兩生,受人欺負,我好孤獨、好淒涼。我禁不住坐在候車室裏哭了起來。


    “有幾個好心的旅客過來問我,我就把與你的事說了。他們說‘現在好些征婚都是騙人的。姑娘,你別上當啊’。其中有一個是你們這附近的人,我把你的信給他看了,他對我說:‘我正好搭車迴去,我帶你到牛天苟家裏去。他怎麽這樣不負責任!’我就和那個人一起搭車迴來了。


    “他帶我到土黃鄉中學問清楚了你的情況後,才知道你已調到北河中學來了。他叫我直接來這裏找你,臨走時還囑咐我說:‘你一定要到牛天苟的家裏去,讓他家裏老人們知道這事,啊?’他真是個好人。”


    原來是這樣。


    牛天苟到食堂買了飯菜迴來時,田美霞已靠在床上睡著了。她太疲倦了。


    牛天苟放下碗,在她身上蓋了件衣服。


    說心裏話,牛天苟實在不忍心再催她走,但她如果不迴去跟家裏取得聯係,他的心裏是不會踏實的。


    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想到昨天她說的話,牛天苟不想再讓她住旅社了,決定用自行車直接把她送到火車站去——盡管火車站離這兒有近30裏路,這樣他可以陪她多說說話,減少她的孤獨和寂寞。


    過了一會兒,田美霞終於醒了。


    吃了飯,牛天苟推上自行車出了學校,馱著她一起上路了。


    每當遇到上坡時,田美霞便主動跳下車來。


    這次遇到一個大坡,田美霞又跳了下來,與牛天苟並肩走著。牛天苟推著車扭過頭來,看到她臉上放著光。


    “你們江南省夜郎縣好不好?”牛天苟見她心情很好,故意問。


    “我們那裏山青水秀,是魚米之鄉,有什麽不好?”她一揚臉道。


    “那你怎麽要跑到我們這裏來?”牛天苟又故意問。


    “你……”她佯作生氣地舉手在牛天苟的額頭上拍了一下。


    “哈哈哈哈……”牛天苟樂了。


    “你們家鄉的太陽一定很毒吧?不然怎麽把我的美霞妹妹曬得黑不溜秋的?”牛天苟又故意逗她。


    “人黑心不黑。”她口齒伶俐。


    “黑姑娘,黑姑娘,黑……”牛天苟又故意道。


    “你再說!”她又舉起了手,似乎有點生氣了,到底還是個18歲的女孩子。


    “好,好,不說不說。”牛天苟作古正經道,“嗯——,把‘漆黑一團’倒著念,怎麽念?”


    “你說怎麽念?”


    “團(談)一黑漆(妻)!”牛天苟大聲道。


    “你這個壞(fài)東西!”她迴過味來,在牛天苟的背上狠狠擰了一把。


    “哎喲!哎喲!”牛天苟倒真有些疼。


    上得坡來,他們把車推到路邊一戶人家去打氣。女主人聽田美霞口音不對,問:“你是外地人吧?多大年紀?”


    “二十八。”田美霞故意用手比劃著,“我的孩子都這麽高了。”


    “不像,不像。”女主人笑著直搖頭,把牛天苟一指,“他倒有點像。”


    田美霞朝著牛天苟得意地笑了。


    又走了一段路後,牛天苟便遠遠看到了牛崗村,隨口道:“那裏就是我的家。”


    “哪裏?”田美霞急忙問了一聲,隨後便從車子上跳了下來。


    牛天苟隻得跟著下車,用手指了指:“那就是我們牛崗村。”


    田美霞順著牛天苟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忽然不走了,撅起小嘴道:“我要……我要到你家裏去。”


    “好好好,我放暑假後一定帶你到我家去。”牛天苟怕她又不高興,哄道,“一定讓你在那裏住上一輩子,最後變成一老太婆。”


    田美霞白了他一眼,這才極不情願地坐到車架上,嘴裏嘀咕道:“到時你也不變成一小老頭了,還說我老太婆……”


    ……


    一進火車站,田美霞又沉默寡言了。


    她緊挨牛天苟坐著,顯得憂心忡忡,淒淒惶惶。總要牛天苟陪著她,一步也不肯離開,如影隨形。她害怕寂寞孤獨,時時淚水汪汪。


    列車快進站了,她說有事出去一下。到列車進站停下時,她還沒有來。候車室內人們行色匆匆,牛天苟心急火燎,在候車室內外四處喊她。直到列車喘著粗氣,“倥哐倥哐”地開走了,她才從門邊閃了出來。


    “你幹什麽去了?”牛天苟大聲埋怨道。


    田美霞望了牛天苟一眼,默不作聲。


    隻好再等了。下趟列車要到明晨4點左右才能進站。


    她去買了一隻雪糕和一個燒餅,撕下大半個燒餅遞給牛天苟。吃了午飯餓到現在確實是饑腸轆轆了,牛天苟接過來狼吞虎咽。她則慢慢啃著雪糕。


    牛天苟剛吃完,田美霞又把她的那小半個燒餅扯下一半來遞給牛天苟,牛天苟怕她挨餓,堅決不要。


    牛天苟送她來時沒有帶錢,而隻給了她剛好迴家的路費——他怕她真的到石家莊去,那樣的話,他將對不起她和她的父母。


    “再不要我就丟到地下去!”她裝出生氣的樣子。


    牛天苟隻好接了過來。這迴他吃得很慢,如同嚼著一塊堅韌的牛皮。


    天漸漸黑了下來。在這個小站夜晚等車的不到三十人,他們或坐或靠或躺,或偶爾交談幾句。


    牛天苟與田美霞找了張離人們遠一點的長靠椅坐下,田美霞把頭靠在牛天苟的肩上。


    “你對我這樣好,結婚時我們可要進行婚前檢查,看看我們有沒有病,看看我們是不是忠誠喲。”牛天苟捏著她的小手,柔聲地開著玩笑。


    沒想到,田美霞聽後驟然變了臉色,低下了頭。一會兒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我不是一個好姑娘,我是一個失去……上次在信中我跟你說了,懷洪市的表姐為我介紹了一個朋友……他約我晚上到他家去玩……表姐也要我去。我麻煩了表姐幾天,心裏過意不去,就……就答應了。晚上十一點多了,他敲門說要進來拿點東西,我一開門他就……他力氣很大,扛過麻袋……我又不敢喊……嗚嗚……嗚嗚……”


    牛天苟頓時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渾身直冒冷氣,心裏像爬進了一條蛆蟲般地難受。


    接著,牛天苟疾步走出候車室,站在了外麵空地旁,鼻子一陣陣酸澀,腦子裏一陣麻木,一片空白……


    沒想到她……原來是這樣!


    ……


    當牛天苟感到田美霞在為他擦眼時,牛天苟推開了她的手:“你為什麽不跟他結婚?”


    “他後來又……又跟一個姑娘好上了。”她怯怯地道。


    這個畜牲!牛天苟心裏恨恨地罵著。


    ……


    不知什麽時候,一陣風吹來,牛天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田美霞贖罪似的把她唯一的一件外衣給牛天苟披上,站在一旁,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過了好久,他們才迴到候車室,因為這時外麵下起了小雨。


    田美霞一個人默默地走到一張長椅上躺下。


    望著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牛天苟實在於心不忍。這是她的錯嗎?這能怪她嗎?


    牛天苟默默站起身來,關嚴旁邊的門窗,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田美霞蓋好,然後在她身旁坐下,把她的頭抬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她閉著眼,淚水卻分明湧了出來,泉水一般,順著臉頰直流到耳根。怕牛天苟看見,她把頭側向了一邊。


    ……


    牛天苟不知是怎麽熬到列車進站的,他隻知道,田美霞一步一迴頭地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他,走過檢票欄杆,出去了老遠,突然又跑迴來,淚流滿麵,哭著喊:“你一定要來呀!”


    “快上車!”牛天苟朝她揮了揮手。


    “慢點騎,啊?”她又慘戚戚地叮囑了一句。


    列車走了,載著淚人兒一般的美霞妹妹,消失在風雨的夜幕裏,但那淒厲的聲音一直在牛天苟心空迴蕩,撕扯著他的心。


    迴來的路上,寒風夾雜著冷雨吹打著牛天苟單薄的身子。好冷啊,牛天苟直打寒顫。


    風越來越大,雨越來越密,牛天苟咬著牙,拚命蹬車。


    前麵的路越來越模糊,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她那揪心的聲音:


    “慢點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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