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長安,白居易的心情那叫一個抑鬱,對,你沒看錯,不是欣喜,是抑鬱,因為李純給他安排的職務是左讚善大夫。說起來,這個左讚善大夫的級別並不低,是一個正五品的官職。實際上,這也是白居易迄今為止得到的最大的官職,他從前做過的官,最高的不過是正七品的小官;至於人人垂涎的翰林學士,壓根就沒品。既然官不小,還不樂瘋了,抑鬱個球,莫非白居易精神有問題?放心,白居易精神很正常,沒問題。問題是,這個左讚善大夫實在是一個可有可無、地位相當尷尬的閑官。雖然這是一個所謂的“常參官”,每天都要上早朝,可以覲見皇帝,但也隻是點個名、掛個號而已,要想和皇上有進一步的親密接觸,對不起,門都沒有,不要說門,窗戶也沒有。更要命的是,這還是一個東宮屬官,也就是說,白居易現在應該算是太子的人。按說,能成為太子的屬下也不錯,一旦當今天子龍馭賓天,太子自然就會成為皇帝,到那時,一朝天子一朝臣,白居易豈不會官運亨通?但實際情況是,在太子那裏,這也是一個不太受待見的閑官,因為太子的日常事務主要是由左右春坊的左右詹事負責,讚善大夫隻是隔三差五的去拜謁一下而已,根本就沒有具體負責的事務。總之,迴到長安的白居易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閑人,比在老家啃黃土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


    無聊,冷清,寂寞,陰魂不散的纏上了這位昔日的翰林學士,天子寵臣。但白居易實在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很快,無聊的白居易就不再無聊,因為他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事情的起因,就是那道奏疏,那道請求嚴懲兇手的奏疏。


    說起來,白居易與武元衡似乎沒有什麽交情,不但沒有什麽交情,似乎還有點小過節,一個似乎說不上過節的小過節。過節的產生,似乎源於一個女人,一個青樓的歌女。對了,就是薛濤,薛校書。當年,色藝雙絕的薛校書豔名遠播,擁有無數的粉絲,其中既有韋皋、高崇文這樣的政壇精英,也有張籍、王建、劉禹錫、元稹這樣的文壇巨匠,就連我們的大文豪白居易先生也未能免俗,成為浩浩蕩蕩的薛濤粉絲團的一名成員。


    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白居易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愛情攻勢,其主要手段就是寫情詩,一首接著一首的情詩。在白居易堅持不懈的努力下,薛濤不禁也有些心動,因為他的多情,也因為他的才氣,更因為他的堅持。眼看就要守得雲開見月明,白居易心頭一陣狂喜,但樂極生悲,就在這節骨眼上,薛濤邂逅了大唐第一帥哥,武元衡。一切就這樣被逆轉,一見鍾情的薛濤義無反顧的投入了愛情的懷抱,開始了一段風花雪月的愛情佳話。可惜,這段愛情佳話的男主角,不是預先設定的白居易,而是大眾情人武元衡。一股酸酸的味道湧上了白居易的心頭,是羨慕,是嫉妒,似乎也有一點點的恨。但白居易是一個豁達的人,很快他就想開了,放下了,那兩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就祝福他們吧,雖然還是有點酸酸的味道。


    如今,這位昔日的情敵,大唐帝國的鐵血宰相,遇刺身亡,橫屍街頭,還被人取走了頭顱,可是,可是滿朝公卿,竟然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武元衡說一句公道話,就連,就連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竟然也保持了沉默。他感到不值,為武元衡感到不值。他一定要站出來,為自己昔日的情敵討迴公道,抓住那些卑鄙的刺客,揪出那隻幕後的黑手,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因此,他要上疏,讓裝聾作啞的朝廷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他相信,他的上疏一定會起到作用。


    但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白居易,還是不夠老練,不夠圓滑。他不明白滿朝公卿為什麽三緘其口,也不明白天子李純為什麽保持了沉默,更不明白那些宰相們為什麽並不急於追捕兇手。因此,白居易絕沒有意識到,他這次草率的上疏,犯了兩個錯誤。其中一個錯誤,注定了失敗的結局,而另一個錯誤,則讓人抓住了把柄。


    白居易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上疏的時機不對。武元衡遇刺前,正在策劃討伐那些不聽王命的藩鎮,因而當時幾個實力最為強大的節度使:成德的王承宗、青州的李師道以及淮西的吳元濟,都有作案的嫌疑。淮西戰役已經打響,宰相們當然希望幕後的黑手就是吳元濟,反正戰爭已經開始,對於長安來說,隻是多了一個討伐淮西的理由而已,不會陷入兩線作戰的被動局麵。偏偏事與願違,種種跡象表明,幕後黑手可能正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人,成德的王承宗。因為,就在武元衡遇刺的前幾天,武元衡曾經與王承宗的使者發生激烈的衝突,以至於王承宗數次上表攻擊謾罵武元衡,兩人之間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王承宗也順理成章的成為最大的嫌疑人。經過緊急磋商,宰相們一致認為,現在的首要任務應該是集中兵力,解決掉淮西的吳元濟,在這關鍵時刻,不宜橫生枝節,挑起新的戰事,因此,絕不能過早的與成德的王承宗撕破臉皮。他們不急於追捕兇手,有意放緩案件偵破的步伐,給兇手逃脫製造機會,正是基於這樣的目的。一旦兇手被捕,又供出了幕後主使,而這個幕後主使,真的就是王承宗,那麽長安將陷入兩難境地。不討伐王承宗,輿論上過不去;討伐王承宗,長安又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同時和兩大藩鎮開戰。就在這時,白居易的奏疏不合時宜的遞了上來,宰相們那個氣啊,這個愣頭青,捂都捂不過來,還被他一下子捅了出來,這還了得,一定要將這股歪風邪氣扼殺在搖籃之中,所以,辦他,一定要辦他。


    當然,要辦白居易,還需要一個借口。宰相們當然不會愚蠢到說他上疏內容有什麽不妥,因此這個借口本來應該是很費腦筋的問題。但事實上,宰相們根本就沒費什麽勁,就輕易抓住了白居易的小辮子,因為白居易犯的第二個錯誤,友情贈送了他們一個借口,一個很好的借口,那就是,白居易的上疏不符合程序,屬於“越位”。因為,上疏言事,首先應當是諫官的權力和義務,而白居易作為東宮屬官,搶在諫官前麵上疏,屬於越級言事,有僭越職權之嫌。至此,白居易被貶官,已經是無可挽迴的了,如果白居易與宰相們的關係比較好,還可以從輕發落,甚至不了了之,可惜,當時的四位宰相,白居易之前得罪了兩個,而這一次冒冒失失的上疏,更是得罪了一個遍。


    大唐帝國的宰相,一般都有五位,當時,除了遇刺身亡的武元衡,剩下的四位分別是張弘靖、韋貫之、韓弘和王鍔。其中,張弘靖是杜佑的學生,白居易曾經寫文章罵過杜佑,張弘靖當然不喜歡這個對其恩師指手畫腳的家夥。不止如此,張弘靖與成德的王承宗關係也非同一般,因而極力反對討伐王承宗,白居易的上疏等於給他上眼藥,那就新仇舊恨一起算吧,白居易,這次,你終於落到了我的手裏,我一定要你好看。


    但最恨白居易的還不是張弘靖,而是王鍔。因為白居易曾經上疏,反對王鍔拜相,正是因為白居易的阻撓,王鍔拜相整整晚了六年,而且王鍔和韓弘都是節度使兼任宰相,與那個極力主張武力削藩的武元衡本來就很不對付,這次,武元衡遇刺,他們隻會幸災樂禍,躲到牆角彈冠相慶還來不及,給武元衡報仇,笑話!惟一與白居易有點交情的是韋貫之,但他也主張應集中兵力討伐吳元濟,對於王承宗,應該以安撫為主。而且,白居易這次得以起複,本來是韋貫之在背後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他竟然事先不和自己通通氣,就冒冒失失的上疏,跟自己唱起了對台戲,將自己置於尷尬境地。如此不知眉眼高低,韋貫之自然不肯再次伸出手來,拉兄弟一把,沒有落井下石,趁機踩他一腳,已足見其君子風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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