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講的這個故事,至此已經講完,關於個別線索的收尾,再稍稍交待幾句。


    劉川住進了小珂家的房子,落戶口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找工作的事也比預想的順利,他很快就在一家運輸公司應聘到一個司機的職位。這工作是王律師介紹他去的,按他的要求,隻要掙錢多點,不在乎多苦多累,不在乎好聽難聽,於是,王律師就推薦了這份差事。這家公司是跑長途貨運的,每月光底薪就是一千,每拉一次貨,還能按公裏提獎,每公裏五角錢,一個月要是跑個五千公裏,就能掙到二千五百元整。這份收入在藍領當中不算低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家公司是民營企業,不查檔案,對劉川過去的前科劣跡,並不特別忌諱。


    劉川渴望掙錢的目的,除了他和奶奶的生活之外,還要按月支付小珂家的房租,小珂父母接他祖孫過來,房租之事一字未提。但劉川不能把人家的這份仁義,享用得如此心安理得。另外,劉川還對奶奶說過,他想盡快把這兩年季文竹寄給他的一千五百元錢還了。他和季文竹應該有個善始善終的結束。


    劉川上班後半個月內,已經跑了兩次長途,當初他在公大學車,考的就是大貨。他隨範家父子從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也開過兩下拉煤的卡車,但真正駕駛這種“天馬”牌的巨型廂式大貨,還是相當緊張。公司為了節約成本,超過一千公裏的大活兒,才配兩名司機,一千公裏以內的中活兒小活兒,都是一車一人。劉川跟公司的一位老司機跑了一趟南京,又自己單獨跑了一趟保定。這兩趟“天馬”開的他手忙腳亂,首尾不能相顧,每次迴來,都累得腰酸背疼。


    不跑車的那些日子,就陪在奶奶身邊,同時繼續準備國際法的考試。奶奶總在小珂媽媽麵前誇他,說沒想到劉川這趟監獄蹲的,真的長大成人!比過去懂禮貌了,會關心人了,也愛幹活兒了,也知道節約錢了,也不頂嘴了,支使他做什麽事情,他馬上答“是”,然後馬上去做,現在這麽聽話的年輕人到哪兒找去!


    自由的生活是幸福的,擁有自由之後,劉川別無所求。雖然他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這種自由。剛迴家的時候,每天晚上睡覺,他都把燈開著,三年多的牢獄生活,睡覺都是開著燈的。夜裏起床尿尿,他有好幾次迷迷糊糊地,按著臥室門口的電門,衝門外喊:“四班劉川求茅!”他第一次決定關燈睡覺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延至半夜都沒有睡著。


    他不在的時候,奶奶的一日三餐,出門曬曬太陽,還有“玻璃”的一天兩頓,都靠小珂的媽媽幫忙照應。小珂媽媽自己還要上班,還要照顧同樣坐在輪椅裏的丈夫。所以劉川不跑長途的時候,就總去小珂家幫小珂爸爸糊紙袋信封。這活兒他在監獄幹過,他們管這種活兒叫“折頁子”,他還是一監區折頁子的冠軍呢,他折的速度讓長年以此為生的小珂爸爸都歎為觀止,自歎弗如。


    劉川還幫小珂的媽媽幹活,做飯收拾屋子換煤氣什麽的。有一次幫小珂媽媽翻箱倒櫃清理家裏的破爛,小珂媽媽準備送出去賣掉,可劉川覺得那些破爛隻能當垃圾扔了。兩人一邊收拾一邊爭論,爭著爭著劉川沒了聲音,小珂媽媽抬頭一看,看到劉川從一隻放在地上的抽屜裏,翻出一遝郵局匯款的收據。他低著頭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收據,在每一份收據的收款人地址一欄,都寫著天河監獄的詳細地址,在收款人姓名一欄中,都寫著“劉川”二字。而匯款人的地址都是小珂家的地址,匯款人則寫了“季文竹”的名字。連同這些收據上每次匯款的日期和金額,所有的字跡均由電腦打出,無比清晰地記錄了一個讓人落淚的秘密。如果不是劉川偶然翻到這遝“垃圾”,他也許將永遠蒙在鼓裏。就算他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也將永遠無由確認。發現這個秘密對劉川來說,猶如一次痛苦的蟬蛻,他蛻掉了被夢幻麻痹的外殼,露出了感覺真實的血肉之軀。


    小珂的媽媽伸手過來,想拿走那遝收據,劉川一抬手躲開了。他低著頭,不敢正視小珂媽媽的麵孔,他問:“這是給我寄的?”小珂媽媽支吾了一下,想繞開這個話題,“誰知道呢,這是小珂的東西,早沒用了,給我我一堆扔了去。”


    劉川再次躲過小珂媽媽伸過來的手,“我要留著。”


    他說完,把那遝匯款收據,裝進自己兜裏,然後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來,邁步走出門去。


    九月上旬,劉川接了一單中活兒,拉一車消毒液到襄垣去。雖然非典已過,雖然大多數人的本性,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但消毒液依然俏銷如故。出發之前,他買了些水果月餅之類的禮品,去了一趟鍾天水家裏。本來他計劃中秋節那天去看一看老鍾的妻女,為她們孤兒寡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巧節前就要發車離京,節後才能迴來,所以他決定在走前務必過去一次,提前把過節的東西送到老鍾的親人手中。


    雖然老鍾犧牲已經數月,但劉川的到訪仍給這個家庭帶來哭聲。劉川不知該怎麽安慰她們,他告訴老鍾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他和她一樣,把老鍾當做父親,很嚴厲,很慈祥的一位父親,一旦離開他了,心裏總覺得缺少了支撐。


    所以,他和她們一樣想他,他告訴她們,他將在九月十一日中秋節那天從襄垣返迴北京,他決定走舊路翻越陽曲山,去尋找老鍾救他一命的那個山凹。他想在老鍾離開他的地方,找老鍾再做一次心理諮詢的談話,他想把這一段的心情告訴鍾大,想問問他自己該怎樣度過今後難料的一生。


    老鍾妻子送劉川出來的時候,臉上現出了與老鍾同樣的慈祥,她告訴劉川,她並不寂寞,自從老鍾離開了她們,她才知道他的朋友如此之多。在劉川到來之前,她還接到小珂的電話,說好中秋節前她一結束值勤,馬上就過來看她。


    劉川駕駛這輛集裝箱式的大型貨車,依然從幾個月前的路口離開大路,向陽曲山的深處開去。車上的貨物已在襄垣卸下,這輛空載的“天馬”因此顯得輕車熟路。


    這一天是中秋佳節,親人團圓的時刻。這一天天空晴朗,秋高氣爽,但與當初那個狂風暴雨的黃昏相同,陽曲山中空寂無人。找到那個山凹並不困難,山凹的形貌與數月之前並無兩樣,區別僅僅在於天上的太陽——明媚的陽光將那個夜幕留下的陰影盡情驅趕,貨車發出的轟鳴將這裏的寂靜徹底打破。他看到了那個地方,老鍾坐靠的崖壁,殊死搏鬥的路旁,每一處泥土都熨帖了天上的暖意,心中隱痛的創口也因而稍感撫慰。卡車巨大的轟鳴似乎夾雜著頻頻的槍聲,那一串串重複不止的點射讓他的神經一陣陣痙攣收縮,惟一能壓抑槍聲的也許隻有老鍾熟悉的嘮叨,那嘮叨若遠若近,輕如耳語。


    他走下貨車高高的駕座,手執一捧鮮豔的花朵,那束鮮花跟隨他走下公路,踏上山凹前鬆軟的泥土。山凹裏的草木,大概受了鮮血的滋養,因此變得異常蔥蘢,季節已近金秋,卻不見秋天的黃肥綠瘦。劉川站在老鍾離去的地方,將手中的花束恭敬地祭放,他在那束鮮花一旁席地而坐,努力停住心中難止的唏噓,把早就想好的哀悼之詞在口中默誦。地上的陽光向山凹的一側無聲地傾斜,他自己的身影也隨之拉長移去。他朝身影移去的方向舉目眺望,看到公路上有輛出租汽車自遠而近,出租車戛然而止的地方,太陽正是刺眼,一個女孩的亭亭玉立的剪影,雕塑般地現於視線中央。她的雙手,也同樣捧著一簇憑吊的鮮花,她手捧鮮花走向山凹,走向劉川端坐的地方。


    兩捧鮮花並排安放,兩個年輕的男女一左一右,坐於花的兩旁,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沉默,臉上同樣布滿滄桑。劉川的滄桑是因為苦難的曆練,小珂的滄桑是由於苦難的分享。她分享苦難的方法就是從未停息的憐憫和牽掛,以及默默無聲的有效支援。


    太陽西斜,草木金暉。劉川和小珂並肩走出山凹,向公路上默然停泊的那輛龐然大物的貨車走去。他們彼此依然無話,卻走得如影隨形。劉川未經任何征詢,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小珂的左手。他們手拉手走上公路,在這秋色將熟的山中,猶如一道春天的即景。


    故事無論悲喜,在此終將落幕。劉川和小珂一同返迴了北京。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續說。正如我在篇首所述,我也是這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也許還能成為續集中的一個主角,我想你們早就猜到我姓甚名誰了吧,本來不難猜的。


    還沒猜到?笨!


    (本著作純屬虛構,如有雷同,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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