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麵孔還是把門關上了:李師傅不在!答得不假思索。方圓被拒之門外,門洞裏的臉色相當難堪,他憤憤撥打周欣的手機,周欣的手機轉到小秘書台去了。方圓無奈,隻好留了自己的姓名,讓小秘書轉告周欣有急事迴電。


    整個上午金葵都和方圓呆在一起,整個上午周欣都未迴電。她和方圓坐在仁裏胡同附近的一家肯德基裏,守著一杯飲料彼此發呆。


    中午他們分了手,連飯都無心吃。方圓安慰金葵:“你先去安頓一下,住的地方找到了嗎?等我聯係上周欣馬上通知你,你手機還有費嗎?”金葵眼望窗外,什麽都沒答,最後隻說了一句:“謝謝老方。”


    方圓是在天黑之後才聯係上周欣的,那是他在一天十多遍撥打周欣手機後唯一一次接通了周欣本人。對方圓“見麵談談”的請求,周欣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答應下來,她說:“那你來吧,我也有事想問問你呢。”


    方圓馬上叫來了金葵,兩人一起趕過去了。趕到了仁裏胡同,方圓沒讓金葵再往前走,他讓她等在胡同外麵,說他要自己先談。然後獨自走進胡同,按響了三號院的門鈴。


    周欣就在家裏,是她親自開的院門。也許她這一天就一直呆在三號院根本沒有出去過。方圓看到,高純的身體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在他進門的時候,周欣剛剛把兩個麵孔半熟的醫生送走。李師傅和早上那位麵孔陌生的年輕人拿著擦地的拖把忙前跑後,匆忙地與方圓打著招唿,匆忙地告訴周欣高純又吐了。周欣顧不上與方圓說話,急急地向後院走去,吩咐李師傅趕緊倒點熱水來,李師傅說餘阿姨已去倒了。方圓跟著他們一直跟進了高純的臥房。進屋前周欣沒忘約定方圓:“別跟他談金葵,可以嗎!”方圓點頭應聲:“噢。”約定與承諾與兩人的腳步一樣,混亂而又匆忙。


    方圓看到,高純仰麵躺在床上,臉色發暗,毫無光澤,眼睛卻紅腫著,有些糜爛。那位新請來的保姆正在清理床邊高純剛吐的穢物,周欣上去插手幫忙。高純看到方圓,用目光拉他過去,方圓趨至床前,與高純執手,安慰不止:怎麽不舒服啊,不要緊吧,你身體有病心裏就別想太多事啊。你身體好,關心你的人才心裏踏實……高純嘴動著,想說話,卻找不到詞匯。周欣過來了,用熱毛巾給高純擦臉,喂他喝水,喝了一口又嗆了出來。方圓看他們忙亂,就退下去了,退到了門外。少頃周欣也出來了,方圓問周欣高純到底怎麽了,怎麽身體又不行了?周欣這才開始抱怨方圓。


    “老方你還問呢,這都是你鬧的,你怎麽給我介紹了這麽個人啊!金葵是高純過去的女朋友,你怎麽能把她介紹過來幫我的忙?你要說你不知道我絕對不信。她和高純是這麽個關係,在我們家呆著能不亂嗎!高純都病成這樣了,你們還讓他受這份刺激,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周欣既然自動把話頭挑開,方圓就正好順勢迴應:“我來就是想跟你談談這個事的,談開了你罵我埋怨我我都認。但我作為你的朋友,也作為高純和金葵的大哥,我必須把你們每個人的想法都傳達到了,怎麽處理是你們自己的事。”


    他們站在臥室外麵,臥室外麵是個過廳,過廳的電燈黑著,但仍然可以看到周欣眼中的怨怒:“我知道她是什麽想法。她想得到的不是高純,是高純的錢,是這座值錢的院子!高純生龍活虎的時候她都能離開他和比他有錢的人結婚成家,現在高純成了殘廢什麽都做不了啦,還能活多久誰也不知道啦,她一個有夫之婦突然又冒出來吃這口迴頭草,她的想法還不明白嗎!她和誰相愛和誰結婚其實對她都不重要,隻要那個人有錢就行!”


    方圓從來沒見過周欣如此激動,那份怨毒發自於心。但他仍然試圖娓娓道來,委婉地替金葵把曆史澄清。


    “金葵和一個有錢人結婚的傳聞我也聽說過,很多人都是傳來傳去但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我看到過!”


    方圓的話立即被周欣打斷,她逼視著方圓一時僵硬的麵部表情,放低聲音又補了一句:“我看到過!”


    方圓的驚愕,隻是一時難斷周欣是在述說事實,還是在發泄怨恨。他問:“你見過什麽,見過金葵結婚?”


    “對,我見過她結婚!”


    周欣答得斬釘截鐵,方圓聽得不可思議:“你見過她結婚?她跟誰結婚?”


    “跟一個男人。”


    “你見過那個男人?”


    “我見過!”周欣依然幹脆利落。


    “什麽樣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幹什麽的,但我肯定這個男人絕對不如現在的高純有錢,否則金葵就不會處心積慮扮成保姆找迴來了。”


    方圓似乎仍然不信:“你是怎麽見到那個男人的?”


    “我不能告訴你我是怎麽見到那個男人的,我隻能告訴你我肯定見過那個男人。而且我確實親眼看到了,金葵和這個男人已經結婚!”


    周欣堅定的口氣,讓方圓無話可說。他對金葵的自信,從這一刻開始崩潰。他與周欣的交談至此戛然而止,臥室中忽然有一片叫聲爆炸開來,混亂中能聽出那是高純的叫喊,還能聽到李師傅和餘阿姨勸阻的聲音。周欣慌忙返身朝臥室裏跑去,方圓麵目發呆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除了已經從床上滾下奮力爬向門口的高純,大概隻有他明白此時發生了什麽事情。


    很快周欣也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她很快明白了為什麽已經虛弱不堪的高純會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以致李師傅和餘阿姨兩個人都按捺不住。她在高純攥緊的拳頭中發現了一張字條,她能拿到這張字條是因為高純已經暈厥過去,已經被李師傅和餘阿姨連抱帶抬地抬迴床褥。她在看到這張字條的第一秒鍾就已斷定,字條是方圓帶進來的,是方圓在趨近床前執手慰問的一刻,暗中傳遞給了高純。


    字條上隻寫了一句話,工工整整:“高純,我每天都會在胡同口外等你,哪怕永遠不能與你相逢!”


    高純連夜被送進了醫院,注射藥物後解除了昏迷,或者說,是從昏迷轉入了睡眠。


    周欣在高純的病床旁邊,睜眼坐了一夜。


    在高純從搶救室轉入病房後,李師傅和餘阿姨都離開了醫院,他們看不出周欣臉上的表情,究竟是平靜還是傷感,或者,那其實是一種掩而不發的怨恨。


    天亮以後,餘阿姨從三號院趕迴來替換周欣,穀子在她之前已經趕到醫院。和穀子同來的,還有獨木畫坊的老酸。他們在病房外麵的一個角落裏,和周欣談開了事情。


    他們談的還是那個五人展的事。老酸說:這次是先外後內。先在香港日本展,然後迴國再展。這次日本國立美術學院答應給你頒一個青年文化使者大獎,這個獎每年隻有三個名額,麵向全球最有潛質的畫壇新秀,在亞洲美術界更有大師搖籃之稱。這次你要真拿了這個獎,不僅對你個人,而且對咱們獨木畫坊,都是一件裏程碑意義的大事,咱們得在國內外的媒體上好好宣傳一下。


    老酸說的這個獎項,周欣早有耳聞,不過老酸這次說得更加具體,更加確定。她抬眼去看穀子,穀子也在看她,神態非常關注。她低頭想了一下,對老酸說道:“我走不了,你也看見了,我愛人病成這樣,我走不了的。”


    高純就躺在旁邊的病房裏,神誌昏昏,老酸確實都看到了,但他還是曉以大義:“你有困難畫坊可以幫你,大夥都可以幫你照顧高純。聽說你新請的阿姨是專門會照顧病人的……關鍵是你不去這個獎就不一定拿得到了。這個獎不光對你,對咱們畫坊也是非常……”


    老酸的話還是被周欣打斷了:“老酸,我對不起大家,在關鍵時刻又掉鏈子。現在我家裏出了事,出了事……我一走,這個家就散了。我現在也隻能先顧家了。”


    老酸不甚明了地看一眼穀子,頓了一下,試圖做最後努力:“你家裏的事……我們能幫你做什麽嗎?”


    周欣搖頭:“這是我第一個家,是我剛剛建立起來的家,我不想就這麽完了,我要保住它。我會保住它的。”


    老酸欲言又罷,周欣的臉色,與她當初決定結婚時的凝重,幾乎相同。這臉色老酸見過,所以他把下麵的勸導,全都咽迴去了,沒再多說。


    穀子也沒多說話,整個早上他一言不發。


    在周欣離開醫院之前,高純始終睡著。周欣把一應事務囑咐給了餘阿姨,然後坐了穀子的車,和穀子一起奔穀子家來了。


    周欣到穀子家來,是來看她媽媽。


    她的媽媽還是原來的樣子,在阿姨的照顧下能吃能睡。周欣一看到母親如孩童般單純的麵龐,心裏就安定了許多。那天上午她躺在母親床上,蜷在母親腋下,疲倦地睡過去了。穀子本想和周欣好好談談的,這裏沒有外人,傾聽的懷抱時刻在這裏敞開。這裏也是周欣的家,一切心酸苦悶,都可以在這裏表達。穀子站在那間大臥房的門口,他看到他一直等待的傾談者,已經像嬰兒一樣酣睡在母親的懷裏。穀子隻能無奈地與周欣的母親對視,周欣母親的目光則一團渙散,穀子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


    而在這個時辰,高純醒過來了。


    高純醒來後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師傅。


    李師傅靠近高純,他感覺到高純嘴唇翕動,像是有話要說。


    “……去,去找金葵……”


    高純斷續發出了聲音,盡管輕如耳語,但李師傅還是擔心隔牆有耳地看了一眼身後。他的身後,餘阿姨正提著保溫飯盒走出門去。


    “我到哪兒去找金葵?”


    他貼近床頭,聲音同高純一樣微小。


    “老方!”高純的吐字在此一刻忽然清晰:“……去找老方……”


    周欣在穀子家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醒後她幫阿姨喂母親吃了晚飯。又借了穀子的手提電腦,說是要拿去看高純願不願玩久遊網的舞蹈遊戲。她離開穀子家時穀子執意用車送她,她執意不肯,她說我打個車就行很方便的。


    穀子說還是我送吧,我有車你打什麽車啊。周欣說真的不用,穀子我沒有理由欠你太多!


    穀子已經走到門口,已經把門拉開,他背對周欣,嚴肅地說道:“你不必用這種客氣的方式和我保持距離,我明白你對高純的心情,我也理解你對家庭的責任。我是個明事理的人,在你不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向前多走一步。”


    周欣在穀子身後,語調同樣嚴肅,她說:“謝謝你穀子。現在,我除了謝謝二字,一無所有。”


    穀子背脊僵硬,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周欣從他身邊走過,走出門去。穀子沒再跟上,也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在周欣走出穀子家門的時刻,餘阿姨也正拎著為高純做好的飯菜,走出三號院的大門。幾乎同一時刻,李師傅帶著方圓和金葵快步走進醫院,直奔高純的病房。金葵與高純分離不過短短數日,彼此的煎熬恍如隔世。金葵走進病房後直趨床前,俯身抱住了她奄奄一息的愛人。


    這是一個無言的時刻,連哭聲都顯得多餘。站在床邊的方圓和李師傅,以及一位正準備測試體溫的護士,一起目睹了這個動人的場麵。他們看不見這一對年輕戀人緊貼的麵孔,隻看得見他們抓住對方的雙手,看得見他們彼此用力地給予……沒有人幹擾他們,他們肩頭的微微抖動,釋放著他們壓抑的慟哭。


    高純的詰問終於涕泣而出:“你,你已經嫁人了嗎?你已經結婚了嗎?”


    他們沒有鬆開對方,擁抱始終難舍難離。金葵的哭聲隨著她的迴答,讓床邊的護士為之動容。


    “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我隻要和你結婚!我隻要和你!”


    “我看過你的結婚照,”高純的疑問,需要力發全身,他的胸膛因此而劇烈起伏,他的麵容因此而微微抖動,“……那個男的,是誰?”


    “是我和王苦丁嗎?”金葵抬起了身體,激動攔截了悲傷:“我說過我和他照過相的,就在苦丁山小鎮的照相館裏。高純你真的認為,這個世界上人人都不講真話了嗎?”


    高純用枯瘦的雙手抓住金葵,眼淚和歡喜鼓動了也耗光了他的氣血,他用最後的力氣表達了信任。無論他和金葵任何一人,信任在此時無比珍貴。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說謊,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所以我什麽都不怕了。”


    高純說他什麽都不怕了,這也是真的。對於一個垂死之人,已經無須擔憂世俗的忌諱。盡管他並不知道,他的妻子此時已經迴到醫院,正朝著病房的方向大步走來。


    餘阿姨拎著那隻保溫飯盒也迴來了,她和周欣幾乎同時走進病房。她們走進病房時一個護士正在為高純更換吊瓶,病房裏很靜很靜,床上的病人和床前的護士都很安詳,像是任何事情皆未發生。


    護士換好吊瓶走了,周欣意外地看到,高純沒有閉目昏睡,他盯著天花板在想著什麽,眉間不再愁苦,臉色也居然有幾分紅潤。周欣問他:困嗎?他搖搖頭表示不困。周欣說不困我陪你玩“勁舞團”吧,我可以用你的注冊號進去,你教我玩行嗎?高純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想了一會,才點了下頭。周欣打開電腦,問了高純的注冊號,很快點開了久遊網。為了討高純歡心,她做出對久遊網很熟的樣子,說起來如數家珍:“久遊網我也早知道的,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音樂舞蹈類遊戲網站。在全球四十多個國家有代理機構,它的兩款遊戲‘勁舞團’和‘超級舞者’在中國有兩億多個注冊號,用戶量占全國遊戲市場的四分之一……你玩‘勁舞團’還是‘超級舞者’?玩勁舞團吧。”周欣把高純的枕頭墊高,把電腦的屏幕移向高純,她發現高純投向“勁舞團”的眼睛忽然變得神采奕奕,仿佛從那裏看到了他自己的青春。


    她發現,跳舞總是高純的最愛,盡管是在網上模擬,盡管僅僅片刻歡愉,也能調動他虛弱的細胞,也能支撐他短暫的亢奮。直到夜裏高純也一直似睡似醒,心裏總像在想事情,想的什麽周欣沒問,高純也不流露。如果不算傍晚一起玩那個“勁舞團”的話,不知從何時開始,夫妻之間已經很少交流,已經無話可說。


    早上,餘阿姨來了,給高純帶來了早飯。高純入院後主要靠輸液維持營養,很少進食,但餘阿姨還是把早飯做得豐富而又精致。醫生查完房後周欣交待餘阿姨給高純喂些口服液之類的補品,再之後她接了老酸的電話去了獨木畫坊。關於去日本參展的事老酸十二道電話催她再來談談。她這時的感受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猶豫還是煩惱,是無盡的疲勞,還是自暴自棄!


    周欣走進獨木畫坊時看到畫坊裏的畫家們幾乎都到齊了,大家站在一個巨型的素描底稿前正在嘀嘀咕咕,周欣的出現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大家收了聲音,一齊把頭擰向門口。


    老酸仍然是整個場麵的中心,周欣有幾分不安地迎了他的注視,老酸的語氣非常鄭重,這按理不是畫家常見的聲音。


    “周欣,我們正商量呢,這次日本方麵邀請咱們出三個人一起參展,你是他們指定的人選。他們同意咱們這次以中國獨木畫派的名義集體參展。所以我把大夥都找來了,一起商量這事。”


    老酸的態度是明確的,明確的傾向,明確的暗示。場麵上每一個人的麵孔都同樣鄭重,都給老酸的話語描上命令的色彩。


    周欣站在他們對麵,雙方都以沉默相峙。周欣以弱淩強,目光靜得有點悲壯。


    當然,周欣並不知道,就在她剛剛離開醫院的同時,早就守在醫院門口的方圓和李師傅立即領著受托而來的律師和公證人員,相跟著進入了住院大樓。


    李師傅首先進了病房,與高純耳語後即向在一邊忙碌的餘阿姨傳達旨意,讓她速迴三號院把高純的mp3取來:“就是那個聽音樂的,帶著耳機的那個……”李師傅比劃著解釋:“就是放在床頭櫃的那個白顏色的東西。”餘阿姨明白了:“啊,就是聽音樂的那個半導體吧?”餘阿姨年屆五十,那時代的很多人,都會固執地把聽音樂的“小盒子”,一律稱之為“半導體”。


    餘阿姨領命走了,方圓一行隨即入內。一行中還有律師和公證處的兩位公證員,進房後即呈半圓形圍在高純的床邊。


    方圓開口,直奔主題:“高純,律師我帶來了,還有這兩位,是北京天華公證處的公證員。”


    律師取出了已經擬就的遺囑稿件,先問方圓:“可以開始了嗎?”後向病床上的高純呈上了遺囑的文本:“這是你上次已經過目的遺囑文稿,今天,由公證處的兩位公證員對你的這份遺囑進行公證。這份遺囑你還要再看一下嗎?”


    高純艱難地睜大雙眼,目光疲乏得難以卒讀。


    “我的財產怎麽分配,寫了嗎?”


    他的目光在遺囑上尋找,他想再次確認他最想交待的事情。


    “寫了,在這兒。”律師指點著文件上的段落,提示出遺囑中實質性的章節:“你的現金存款的百分之五十由你的妻子周欣繼承,你的房產及房產的附屬物品,還有現金存款的另外百分之五十,留給金葵,以感激她對你的照顧……”


    高純張嘴表示有話,喘了半天才說出聲來:“留給,就是……那些財產完全屬於她了嗎?”


    律師確定地迴答:“對,完全屬於她了。因為金葵不是你的法定繼承人,所以她不能像你的妻子周欣那樣繼承你的財產。讓金葵分到你的財產,隻能用‘留給’這樣的詞語表達。‘留給’屬於遺贈的性質。”


    高純說:“好,你寫上,周欣給了我無私的幫助和愛護,我要感謝她,但我隻能下輩子報答她了。我對不起她的,不是我的病,而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對她好過,我隻能給她磕頭賠罪!因為我愛金葵,金葵一直是我唯一的愛人!”


    病房裏鴉雀無聲,令高純的宣告愈顯鄭重。少頃律師做了提醒:“遺囑中對遺贈的問題,最好不要涉及愛這類字眼,隻說感謝受贈人的照顧就可以了。”


    高純說:“我要說,遺囑是我能對這個世界最後一次說話了,我把我的愛一直藏在心裏,一直不敢公布。現在我要說出來,我已經向周欣懺悔了,所以我已經可以把我真正的愛人告訴大家。”


    律師說:“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還是建議你在遺囑這類法律文件上,不去涉及婚姻情感問題。因為根據你父親的遺言,根據過去你和你姐姐蔡東萍達成的協議,你姐姐一旦知道你並不愛你的妻子周欣,她可能會鑽法律空子,指責周欣與你是假結婚,以騙取對你財產的管理權,進而幹預你對財產的處置,這是不必要的麻煩。”


    高純說:“她要說我們是假結婚,那我可以和周欣離婚,和金葵結婚。這樣我的財產金葵就可以繼承了,就更合法了。周欣也就解脫了,她當初是為了幫我才和我結婚的,她也有自己愛的人,我應該讓她解脫,去找她自己愛的人。”


    方圓插話進來,壓製住高純的聲音:“高純,你別瞎想了,這不可能的。你現在身體這個狀況,這不可能的……”


    律師則從法律層麵完全否定了高純的衝動:“離婚和結婚都是大事,現實中是不可能同一天同一個時辰無縫對接的。一旦兩者之間有間隙,你姐姐就可以利用這個間隙,在這個時間段裏,成為你全部財產的管理者。這對你財產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勢必構成難以預測的危險。”


    方圓知曉這段內幕,也幫腔從旁勸導:“沒錯,你不懂法律,不能胡來,一切還是聽律師安排吧。”


    律師繼續解釋:“周欣已經以你妻子的名義與你姐姐達成協議,在你的財產一旦成為遺產的時候,放棄對仁裏胡同三號院的繼承權,讓三號院這個蔡家的祖產,仍歸蔡家持有。那個協議沒有涉及你對其他人的遺贈問題,所以,金葵應該是可以接受你的遺贈的。換句話說,你即便不把仁裏胡同三號院贈予金葵,你妻子周欣也是得不到它的。如果沒有遺贈行為發生,這個院子應當歸還給你的姐姐,由你姐姐蔡東萍重新擁有。”


    高純不再說話。律師與方圓對視一眼,慶幸事態平定。李師傅站在一側始終沉默,他似乎是這個場合中唯一多餘的人。


    在律師的示意下,兩位公證員開始公證了,趨前對委托人進行例常的詢問。律師與方圓退到後麵,方圓對李師傅輕聲囑咐:“你去外麵看一下,要是周欣或者那個餘阿姨突然迴來了,你馬上進來告訴一聲。”


    李師傅一聲不響出了病房,站在門外,看看兩邊,然後向走廊的入口走去。走廊上病人和醫生護士們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李師傅眉宇間的一團陰晦……


    這團陰晦之氣至晚方散,站在蔡東萍家的客廳裏,李師傅的眉頭才剛剛舒展。蔡東萍位於亞運村的這套公寓三室兩廳,裝修和家具都很講究,社區和戶型也算得上豪宅一類,但李師傅直觀上也看得明白,這公寓比起那種三進院帶大花園的四合院來說,當然隻是小菜一碟。


    從他一進入這座公寓就看到蔡東萍與她的律師正在爭執,雙方言語不睦麵紅耳赤,隻有在一側沏茶續水的孫姐不動聲色,臉上看不見任何喜怒哀樂。


    蔡東萍與律師爭執的焦點仍然是那個價值不菲的院子,顯然他們都已從李師傅來前的電話中,知道了高純立囑並予公證的事實。蔡東萍仍然質疑高純立囑處置三號院的合法性,但連李師傅都聽得出來,這個質疑隻是迴光返照式的一種掙紮而已,因為蔡東萍很快就開始用孤立無助的哭泣,代替了她一向以來的歇斯底裏。


    “我爸爸臨死前說得明明白白,我和周欣簽的協議也寫得明明白白……三號院是我們蔡家的祖產,隻要我弟弟不在了,就得還給我們蔡家。這院子我家打清朝那輩就灶火相傳,一輩一輩住了一百多年了。‘文革’那陣讓人占了,‘文革’後連政府都知道是誰家的東西要還給誰家,那姓高的本來就不能算我們蔡家的人,他有什麽權利把這院子送給別人?還是送給和我們蔡家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他還立上什麽遺囑了,立了也沒用!我父親的臨終遺言在先,他立的遺囑在後,你是律師你應該懂啊,遺囑也得論個先來後到吧!他隨便立個遺囑就能把老爺子的遺言一抹推翻?”


    律師跟著點頭,卻並不隨聲附和:“是,你父親的遺言在先,當然不能推翻。問題的關鍵是,你弟弟並沒有推翻你父親的遺言,你父親的遺言和你弟弟的遺囑,談的根本不是一碼事!”


    “怎麽不是一碼事,我爸的遺言,我跟周欣的協議,說的都是三號院,天下到底有幾個三號院?”


    “沒錯,說的都是三號院。你父親的遺言說的是三號院在你弟弟重病並且尚未結婚成家的時候,院子由你代為管理,在你弟弟死後這院子成為遺產的時候,仍然由你來繼承。你和周欣簽的協議是,一旦發生遺產繼承的情況而高純又無後代時,周欣放棄對三號院的繼承權……”


    “這還不夠清楚嗎?這還不是一碼事嗎……”


    “當然不是一迴事,你弟弟的遺囑說的,是把三號院贈給他的朋友。說的不是繼承,是贈予!怎麽是一迴事?繼承和贈予,在法律上是兩迴事。你父親的遺言,隻涉及到繼承和對三號院的某些管理問題,周欣和你簽的協議,隻涉及她本人放棄繼承權的問題。無論是遺言還是協議,都沒有否認你弟弟高純是這個院子的擁有者,都不能限製財產擁有者處置自己財產的權利。你弟弟把自己的財產送給第三者,無論這個第三者是國家還是團體還是個人,都是他的合法權利!這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蔡東萍本相畢露地大叫:“那我的權利在哪兒!我父親的權利在哪兒!我們蔡家祖祖輩輩的權利在哪兒?你到底是誰的律師?你到底為誰說話?你是我花錢請的還是他花錢請的……”


    蔡東萍哭起來了,哭得氣斷聲噎殘花敗葉。討論無法繼續,律師無奈地拎起皮包,對孫姐說了句:“她這樣我沒法幹了。”然後搖頭歎氣地走了。


    孫姐送律師出門去了,客廳裏隻剩下默立一邊的李師傅和在沙發上抽泣的蔡東萍。李師傅撐著紅臉,對蔡東萍請示:“蔡小姐,上次您說支持我女兒參加選秀的那件事,她已經報名參加美麗天使大賽了,現在已經賽到第二輪了,再往下,可能……您就得支持了。”


    瘋狂的蔡東萍什麽都聽不進去,一味哭喊:“你們都走,都走!你們拿了我的錢不辦我的事,我要你們有什麽用……”


    李師傅猶豫了一下,沉著臉退出客廳。在門口他與送走律師的孫姐目光相碰,孫姐說:你也要走?李師傅說:法律問題,我又不懂。孫姐麵無表情,說道:現在,法律幫不了蔡小姐了,律師已經沒用了。李師傅似乎猜到孫姐接下來要說的話,於是他搶先說了自己要說的那件事情。


    “孫姐,蔡小姐答應幫我女兒君君選秀的事,你再給我說說吧。君君現在已經進入第二輪了。”


    孫姐冷冷地問:“你女兒,選的哪個秀?”


    李師傅說:“美麗天使。”


    “美麗天使?美麗天使……怎麽選?”


    “主要是才藝表演,啊,當然,主要是背後要有支持!”


    “要有什麽支持,是錢嗎?”


    李師傅抬起眼睛,門道裏的光線很暗,隻有從客廳那邊折射過來的一束微光,映出孫姐的半個臉龐。李師傅盯著那張半明半暗的麵孔,他知道這個問題他不用答了。他也知道這件事點到即可,不必等候孫姐的那句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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