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詭異


    見到了高純,知道高純還深深愛她,金葵的心就安定下來了。盡管高純的身體很差,但身體可以治好養好,金葵堅信這一點,而愛情一旦失去,於金葵來說,等於無家可歸。


    心情安頓之後,生活也要安頓下來,老方幫她在光明醫院的附近租了一間平房住下,每月房租六百,不貴。金葵自己有些小小積蓄,維持幾個月最簡單的生活,是足夠的。


    住下之後,金葵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地幫助高純。她知道高純身體最好的那個階段,中藥的調理功不可沒。於是她又去找了給高純看病的那個中醫,求中醫再給高純開個方子。中醫沒開。他說上次開的藥有效是符合他上次的症狀,人的身體每天都在變化,你還是得把病人帶來讓我看看才行。金葵說:他現在身體很虛弱,自己走不了,你們能出診嗎?你們能去一趟光明醫院嗎,離這兒也不算太遠。中醫說:不在遠不遠,美國遠不遠?我還出過診呢。病人現在在光明住院治療,那光明醫院就要對他負全部責任,如果光明邀請我們過去會診,同意我們介入加入中藥治療,那我們可以過去。我們不可能自己跑到其他醫院去給人家的病人出診看病,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金葵無奈,又去找了光明醫院。高純住在綜合科病房,她知道周欣白天不在那裏,她就找到綜合科去。她聽見別人衝一個醫生叫主任,她就上去自報家門。她說主任我是高純的朋友,高純是住你們這兒的一個病人,我能占你一點時間和您談談嗎?主任說:談什麽,你是誰的朋友?金葵說:高純,就是住409房的那個。主任說噢,你有什麽事啊?金葵說:高純住進來好多天了病情沒有太大好轉,以前他也有這種情況,後來吃一個中醫的中藥特別有效,那個中醫給他看了好長時間的病,特別了解他的身體情況,你們能不能把那個中醫請過來給他會會診啊?那中醫說隻要你們請他,他肯定過來。金葵說這話時主任臉上的不悅挺明顯的,金葵也顧不得了,她說:或者能不能讓我們送高純出去讓中醫看一下也行,您看……主任終於不耐煩了,說:病人如果感覺我們醫院治療的效果不理想,要求換醫院的話,我們不反對,選擇什麽醫院是病人自己的權利。但是在哪個醫院就由哪個醫院負責治療,在我們這裏由別的醫院治療,出了問題誰承擔責任?你說的那個中醫是哪個醫院的?金葵說了那個中醫診所的名字,一聽就是很小很沒名的那種診所。主任不屑地問道:噢,是個體的小診所吧?那診所最初是老方介紹的,金葵也沒問過那診所是什麽經濟所有製的。她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兒的醫生挺不錯的。主任不問診所了,開始問她:你是病人什麽人啊,什麽朋友?你想讓這個中醫診所來給409的病人看病是你的想法還是高純自己的意見,你跟他愛人商量過嗎?金葵一下語塞,知道自己沒有名分,名不正所以才言不順。她支支吾吾:我,我是他老鄉……主任沒容她再說下去,馬上終止交談:你對醫院有什麽意見,或者病人有什麽治療方麵的想法,請他家屬來談吧。主任說完扭身走了,很堅決的,而且馬上又和別人說開了事情,金葵想再纏著求他,都不行了。


    主任說的高純家屬,當然指的就是周欣。周欣以前對中醫治療就不以為然,就算以為然金葵也不可能去和她商量這事。


    周欣那些天也非常辛苦,晚上要在醫院守夜,白天還要迴穀子家看望母親,還要與獨木畫坊就出國展覽的事反複商談。就算她鐵心不肯赴展,她的那幅《汽車司機》還是要去的,所以有很多事情還得商談。為了節省她的時間,老酸小侯他們找她談事,晚上就去光明醫院,白天就到穀子家來。這天他們來穀子家找她,是要她為這次畫展寫一篇畫家筆記,談一談創作《汽車司機》的過程及靈感。準備登在畫展的宣傳冊上,也可用於媒體發表。他們和周欣談到一半周欣接了一個電話,沒說兩句臉色驟變,連老酸小侯都看出來了,電話肯定不是一般人來的。周欣踱到一邊與對方低聲密語,掛掉後再踱迴來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寫畫家筆記的事情剛剛談好,周欣馬上表示有事要出去一下。穀子問:你不睡一會兒嗎,你要去哪兒?周欣遲疑一下,沒說去向,隻說迴頭有空再跟你說吧。她也沒等老酸二位告辭,就換了衣服先自出門,急急忙忙地走了。


    她去了一間從沒去過的茶館,那茶館就在唿家樓那邊,門臉不大,裏邊不小,極是隱蔽,極是安靜。進門後被茶童引入一間密室,在座的二人周欣都不陌生,一個是多次打過交道的蔡東萍的律師,一個就是蔡東萍本人。


    顯然,蔡東萍能一個電話就把周欣約到這裏,理由一定說得聳人聽聞。所以周欣一坐下來就開門見山:“我來了,關於高純的事,你們想告訴我什麽?”


    周欣不事寒暄,對方也就直奔主題,雙方本來就沒有親熱的基礎,見麵隻能就事論事。蔡東萍的律師把今日相約的事因一語道出,確實驚出周欣一身汗來。


    “據我們得到的可靠消息,你的丈夫高純已經立下了一份遺囑。昨天上午,這份遺囑又做了公證。”


    周欣本能地感覺這肯定不是空穴來風,但她仍然覺得匪夷所思:“這怎麽可能的。高純現在住在醫院裏,他病得很重……說句不吉利的話,他實際上是處在生命危險之中,他沒有這個能力操作這種事情……”


    “但別人有這個能力,比如……”


    律師沒有說完,蔡東萍就急切打斷,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秘密,全都傾倒出來:“男人都跟我養的大花貓一個樣,隻要有新鮮食,沒有不開牙的。周小姐你也是女人,你早晚會有體會,我丈夫陸子強當初就……”


    蔡東萍說到一半又忽然收住,看來她的確是個粗放的女人,這迴居然粗放到詛咒男人時,差點忘了“色取”她丈夫的,正是眼前的這位周欣。一時語僵之際,律師把話接過,從陸子強快速跳迴到高純身上。其實律師不說周欣也意識到了,他說的那個別人,指的就是金葵。


    “是一個叫金葵的女人帶著律師和公證處的人去醫院見高純的,金葵這個人你知道吧?高純連說話都困難可他們居然讓他簽署了一份遺囑,匆匆忙忙地讓高純對他的身後財產,做出了完全沒有道理的安排!”


    律師把事情說得這麽具體,周欣幾乎深信不疑。她的鎮定有些刻意,她刻意保持了平靜,盡量不動聲色地發問:“什麽安排?”


    “你丈夫重病之中訂立遺囑,正常情況下,你作為他的妻子起碼應當在場,更何況你現在每天從早到晚還在床前守著他,還在……”


    律師在說出遺囑內容之前,不遺餘力地對高純立囑的合理性進行了質疑和間離,但周欣已經不再鎮定,她的憤怒已經不加掩飾:“什麽安排?”她厲聲再問,不惜打斷律師對她的同情與聲援。


    沒等律師開口,蔡東萍再次插入,把話說得更加憤慨:“他什麽都沒給你留下來,全都給了那個女人了!”


    周欣萬萬想不到的,高純的這個“安排”,她是萬萬想不到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她畢竟早已和高純合法地結為夫妻,合法地共同生活,而且她畢竟照顧高純,盡到了妻子的責任!


    律師用更確切的補充,把周欣的震驚砸到了實處:“按照常規,按照你的法定繼承權,按照我們雙方過去簽訂的有關協議,高純今後的遺產應當一分為二。他留下的全部現金及存款,應當由你獨自繼承,而仁裏胡同三號院,應當迴歸蔡家持有。但是據我們知道,現在高純訂立並且公證的這份遺囑,把他的現金及存款讓那個名叫金葵的女人與你平分,而仁裏胡同三號院,則毫無道理地送給了金葵一人。這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我們不能接受!”


    “我們絕不接受!”


    蔡東萍堅定的重複並不能帶動周欣隨之表態,憤怒和委屈並沒有完全遮蔽她的理性和耐心。她下意識地想要弄清楚的,首先是消息的來源:“你們怎麽知道他訂立了這麽一份遺囑?遺囑裏的這些內容,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蔡東萍與律師對視一眼,律師解釋得含糊其辭:“幹我們這個行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況公證處的人我們也都很熟。這年頭,幾乎沒有什麽事情,能夠成為秘密。”


    蔡東萍按捺不住再度插話,她看上去已全然不計前嫌,自動地與周欣結成統一戰線:“我們不能讓那個小女人得逞,現在的年輕女孩,太現實了,為了錢不擇手段。我們必須聯起手來,不能讓她遂了心願!我不管你在不在乎你老公給你留多少錢,我反正不能讓我們蔡家一代一代傳了一百年的宅子,讓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女人搶走。她不像你,你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她算什麽?在我弟弟臨死前裝狐扮媚地黏糊幾天,就想把蔡家這麽大的祖產騙去,門兒也沒有!我告訴你,隻要我弟弟一死我立馬就來收房,我有我家老爺子的臨終遺言!我看她拿我怎麽著,這是北京,不是她們家的雲朗!她有本事上公安局上法院告我去,我先把我們家這房子收迴我讓她告我去!我讓她看看是我在北京關係多還是她在北京關係多,我讓她看看公安法院到最後幫她還是幫我!我都把收房的人安排好了,隻要高純……”


    “高純還沒死!”


    蔡東萍越說越激動,她沒有提防自己會被周欣突然打斷。而此時周欣橫眉冷對的,不知是蔡東萍還是金葵,還是背叛自己,傷害自己的丈夫高純。


    她神態冷峻地重複了一遍:“我的丈夫,他還沒死!”


    高純還沒有死。如果不是蔡東萍反複提到“死”這個字眼,周欣根本不讓自己去想高純會死,也根本沒去盤算高純死後那些與財產相關的“後事”。不僅周欣,關於死亡這個字眼,金葵更是在自己的信念上堅決地排除在與高純相關的一切思考之外,她堅信高純的疾病可以治愈,她堅信隻要竭盡全力就一定能感動上帝,創造奇跡!這個奇跡就是:高純能夠重新站起,重新迴到舞蹈中去。她相信生命的力量,愛情的力量,也相信舞蹈的力量。


    她又去了幾次中醫診所,反複遊說那位神奇的中醫。那位中醫曾經妙手迴春,把讓高純站立行走這樣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變成現實。中醫拗不過金葵的一再懇求,終於根據金葵對高純現狀的描述,為他開了一服調理氣血的藥方,選了些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草藥,說是“讓高純吃吃看”。醫生也答應,一旦這方藥效果不大,他也可以跟金葵一起去一趟高純住的醫院,以親友探視的名義去當麵望聞問切一下,再開個對症下藥的方子。全為救死扶傷,姑且壞一迴醫道上的規矩。


    其實中醫更多的,是因為金葵。一個年輕女孩能這麽多次為她的男友求助於他,在這樣一個越來越“現實”的社會裏,讓中醫覺得,挺感人的。


    金葵抓了藥,買了煮藥的鍋,迴住處又借了鄰居的一隻煤球爐子。北京的這種煤球爐子她不會燒的,一時弄得煙熏火燎,等把爐膛弄紅把藥鍋熱上,李師傅突然來了。


    李師傅是來取高純的遺囑和公證書的,說是律師要拿去複印留底。李師傅要一同帶走的還有金葵的身份證,身份證公證處那邊也要複印存檔。


    金葵把李師傅讓進屋裏,為辛苦遠來的李師傅倒上了一杯開水。沒有桌椅,就請李師傅坐在床沿。金葵用鑰匙打開自己的皮箱前,把鑰匙環上那隻最顯眼的鑰匙取下,交到李師傅的手裏,讓他帶給高純或者直接交給周欣:“這是高純臥室裏那個黃花梨龍紋櫃的鑰匙,高純的存折還有家裏的證證本本什麽的都放在那裏了。周欣出國時這鑰匙高純一直讓我替他拿著,周欣可能不知道,所以我走時她沒跟我要,我也忘記交了。”


    從鑰匙環中取下這把形狀古拙的鑰匙再次牽動了金葵的感慨,高純把這鑰匙給她時的情形她還記憶猶新,高純還說誰當家誰拿著鑰匙,還說住在這種大宅院裏,當家的都得是個女人。金葵懂得的,在舊時代的大戶人家,鑰匙就是權力,就是地位,就是名分!現在這把象征性的鑰匙從她的鑰匙環裏轉了一圈脫出來了,交到了李師傅的手裏。在金葵與高純之間,這鑰匙就象征了信任、托付與愛情,怎不令人迴首,使人依依。及至金葵從皮箱中拿出了那份遺囑及公證書後,眼圈都不禁有點紅了。


    “……他那麽年輕就立遺囑,多不吉利呀。他表達他的心情我當然理解,可如果我們都當真了,那對他就太無情了。這遺囑放在我這兒我心裏特別難受。”


    李師傅婉轉勸說:“這不是當真不當真的事,人家律師說留遺囑辦公證隻不過是以防萬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高純即便治不好了,他這麽仁義的人,也死得其所啊。”


    這話取自毛主席的一段名句,“文革”時李師傅天天背的,而對金葵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當然很陌生了。但金葵還是聽得心酸不已,她說:“李師傅你別這麽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呀。”但李師傅沒有停住,繼續著關於死亡的話題:“五年以前我不讓君君去追劉德華謝霆峰,君君哭著說要去死;三年前我老婆病的不行也說要去死;兩年前我的那輛車平白無故的讓一輛大卡車撞飛了,我沒有養家糊口的生產資料了,我也想到過去死。所以死也不是什麽太遙遠的事。可我現在不想死了,我的君君終於上了大學,她是我們李家祖祖輩輩出的第一個大學生,而且她上的是商貿大學,學的是外貿英語!君君說從他們大學畢業的學生,有好多都進了外企,進了跨國公司,有好多都掙了和老外一樣高的工資,甚至出國定居拿了國外的護照綠卡。君君說她肯定不會比別人差的,她說她要用比別人都快的時間做上大公司的高管,高管就是經理。她說要帶上我和她媽一起出國定居。我早就知道我為我家君君定的這個方向沒錯,我的努力肯定不會白費。金葵我不知你當初怎麽想的。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個特別聰明的人,你當初跟著高純上北京找他爸爸,想沒想到你現在會沾他的光用不了太久就會變成一個億萬富姐?高純這孩子我看著他長大,他媽一死,他學了那麽多年跳舞一下就白學了,他得放棄跳舞跟我學開車去,他得先掙錢養活自己。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他爸,他爸又死了。現在剛剛得了他爸留下的產業,他自己又不行了。所以說這孩子命太苦了。比我苦!我還有熬出頭的時候,可他熬到好運臨頭的這天,卻把命熬進去了。他現在想把他的好運轉給你,你是他心裏的肉。所以你得配合他,這份遺囑他做了公證,公證處大概是要用一下你的身份證備個份兒吧,你得配合。”


    李師傅這番話說到最後,金葵眼淚掉下來了,她哽咽了一句:“我配合……可他不會死的,他才二十二歲,他的命以後會變好的!會越來越好的。”


    金葵相信,人的命都是有苦有甜,上帝誰都不會額外偏袒。她還相信好人終有好報,隻要等到時來運轉的那天。即便是現在,也有那麽多人在默默地幫助高純。連那位一向嚴肅謹慎的中醫大夫也寧願破了規矩送醫上門,金葵煮好的中藥李師傅也自告奮勇表示可以替她帶進醫院,所以高純今後一定會有好運,生活一定苦盡甘來。死亡離他還遠,什麽遺囑、公證之類,金葵心裏都不當真!


    李師傅是把中藥盛在一隻保溫杯裏悄悄帶進光明醫院的,趁餘阿姨離開病房的空當,就打開給高純喝了。高純本來不想喝的,但李師傅說這是金葵替你找中醫大夫求來的藥,高純才艱難地將藥喝了下去。


    喝完,李師傅囑咐:“別跟餘阿姨說啊,說了她該告訴周欣了。”


    話音才落,餘阿姨又進來了,李師傅及時收起了保溫杯,和餘阿姨搭訕了幾句:高純該輸液了吧,這兩天他睡得好嗎……之類。然後找空離開了病房。但高純吃中藥的事餘阿姨還是察覺到了,她在給高純墊枕頭的時候,聞到了他口中的藥味。


    “咦,你嘴裏怎麽有股子中藥味,老李給你吃中藥了?”


    高純雖然思維疲憊,但矢口否認還是會的,他說:“沒有啊。”


    晚上,周欣來了以後,餘阿姨當然把這個疑點報告了周欣,周欣馬上想到了金葵。


    “白天金葵來過?”


    事關責任,餘阿姨馬上搖頭:“沒有啊,我一直守在這裏,沒見她來過。估計那藥是老李帶過來的。不過,也許是我聞錯了,可那味道很像中藥味啊。”


    周欣眉頭不展,感覺身邊諸人諸事,不是兩麵三刀,就是翻雲覆雨。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懷疑與猜忌,衝餘阿姨狠狠地又問了一句:


    “李師傅?”


    李師傅還記得他曾經隨口說過,隻要君君一進“美麗天使”的複賽,他就得開始大把花錢,此話不幸言中。光是給君君買那套花裏胡哨的演出服,他就扔進去將近一千。除此之外,大部分的錢都交給了石泳去“活動”關係。每次他在孫姐的汽車裏拿到錢後,一般當天就會交到石泳手中,一共交了三次,多則一萬,少則三千。李師傅不知道這錢到頭來會不會全都打了水漂,但他知道,這些錢他將來肯定用不著還!


    對石泳這個未來的女婿,李師傅還是能入眼的,石泳不光家庭背景不賴,而且,頭腦精明,會做生意,掙錢發財是遲早的事。石泳從君君口中,也知道李師傅背後是有個蔡小姐的,至於這個蔡小姐與李師傅是何種關係,因為君君不知其詳,石泳也就隻能胡猜。李師傅但凡提及,也故意語意含混,也倒樂意石泳往曖昧的方向去想。隻是有次君君在家無意說起蔡小姐來,倒讓李師傅的妻子疑神疑鬼,半夜三更和李師傅先吵後哭,委屈自棄,說自己拖累李師傅那麽多年,你找什麽小姐我都沒資格去管,弄得李師傅好不心煩!他披衣下床出門抽煙,看著院裏的垂花門胡思亂想。他想他在這裏恐怕也不會住太久了,一旦高純真的死了,無論這院子歸了蔡小姐還是歸了周欣,他們都得讓他從這兒滾蛋。大概隻有金葵成了三號院的主人,他才可能住到君君畢業掙上大錢。總之他隻能盼著君君盡快學有所成掙錢養家,他們才能不再像現在這樣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現在君君越來越成了他的希望與寄托,君君的每個成績都讓他無比欣慰。連他一向認為隻是賠錢買君君開心的天使大賽,當看到君君連闖數關大喜過望的樣子,他也還是為她感到驕傲,和她同樣歡笑開懷!


    人在興奮的時候,難免會忘乎所以,會掉以輕心,會意想不到地被人算計。連那位從不生事的餘阿姨,都會成為一個壞事的奸細。


    還是高純喝中藥的那事,幾天後終於東窗事發。那天周欣一來到醫院餘阿姨馬上悄悄舉報:“這迴我看清了,是老李給他灌的藥。我故意出去,在門縫裏看到的。等我迴去一聞,就是前天的那個味道。”


    見周欣麵目鐵板,餘阿姨又有些膽怯:“小周啊,你可不要跟老李說是我背後講他了,我這人從不背後嚼舌的。不信你明天自己來聞。”


    周欣咬牙說:“我會處理的,我跟他說!”


    按周欣的分析,李師傅肯定是與金葵勾結到一起去了。因為李師傅肯定不會自己去替高純求醫問藥的,他偷偷將藥帶進醫院,偷偷灌給高純,一定是受了金葵的唆使。金葵以前就迷信中醫的療效,還曾為此與自己發生過爭執。


    於是第二天她在午飯之後就早早地趕迴醫院,她計劃在現場將正在給高純灌藥的李師傅“捉賊捉贓”,人藥俱獲,然後毫不客氣地將他就地解雇。她以前曾經幾次動過解雇李師傅的念頭,但都在最後一刻心慈手軟,沒能痛下決心。她一向把優柔寡斷、軟弱膽怯視為不齒,她忽然發現自己在處理李師傅的態度上,悖離了自己的性格。


    這一天的下午,李師傅果然又送來了那份湯藥,與李師傅同時到達醫院的,還有金葵與她帶來的那個中醫。李師傅照例先進屋把餘阿姨支走,他讓餘阿姨出去買點按摩油說他要用祖傳的方法給高純揉腳,揉腳可以疏通血脈,對減輕高純的痛苦效果很好。餘阿姨聽命走了,李師傅出門四下看看,認為安全無虞,才引導躲在一邊的金葵二人進入病房。李師傅這次還能輕易支走餘阿姨當然是因為餘阿姨早就另有受命,她離開病房後並沒去買什麽按摩油,而是直接去了熱水間,帶了等在那裏的周欣殺了個迴馬槍。當然,進入病房的隻有周欣一人,餘阿姨躲在後麵沒敢露麵,以免李師傅日後懷恨報複。周欣進入病房後會是什麽情形,餘阿姨不看也可想而知。


    周欣是來抓李師傅的,沒有想到竟與金葵遭遇在現場,但她把攻擊的第一個目標,放在了那個神色尷尬的中醫身上:“你是來給高純看病的吧?”周欣問得橫眉立目:“請問你是哪個醫院的?”中醫起初還想遮掩,一本正經地作答:“噢,不是,我是他姐夫,我剛從外地來的……”被周欣一語揭破:“他姐夫還呆在監獄裏呢,我是他的愛人,你覺得你騙得有水平嗎?你從哪兒來就迴哪兒去,等這裏的醫生過來轟你走你就更沒麵子了。”


    中醫弄糊塗了,口中不解:“你是他愛人?”又看金葵:“不是你是他愛人嗎……”金葵漲紅著臉試圖撤退:“大夫你先出來我跟你說……”周欣的話語早就如刀似劍,橫空劈來:“你也趕快給我出去!”她指著屋門對金葵喝道:“請他走我可以叫這兒的大夫,請你走我是要叫警察的,你晚走半步我可就要報警了!”


    床上的高純半昏半醒,他伸出手來想要出聲,誰也看不出來他是想製止爭吵,還是想留住金葵。他的表情和嘶裂的氣息,讓周欣與金葵情不自禁同時衝向床邊。周欣一手扶住高純,一手將金葵用力推開:“你走開!你還要怎麽樣,你想要錢想要房子你都可以拿走!你還想要他命嗎!”護士從外麵聽到叫聲跑進來了,醫生也來了:“哎,怎麽迴事,你們是哪裏來的,你們是病人的什麽人?”很快他們從周欣的求助中明白了大概:“請他們出去!”周欣叫道:“醫生,他們跑過來給他灌藥吃,給他吃一種不清不楚的藥,我要報警!請替我報警!”周欣懷抱中的高純出現昏迷症狀,醫生護士有的過去施救有的轟趕金葵:“你們是哪裏來的,出去,先出去,小王你趕快叫保衛部的人來……”


    金葵被人從高純身邊拉開,又被推搡出門,她站在走廊上泣不成聲,一同被趕出來的中醫問她:“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呀,那女的是他愛人那你是他什麽人呀?”金葵淚流滿麵,答也無聲。她聽見屋裏周欣急切的唿喊:高純!高純!看到周欣隨後也被護士推出屋門。周欣眼睛赤紅,走向金葵厲聲斥問:“你滿意了嗎!你的目的達到了嗎!謀財害命是你這麽小的年齡幹的事嗎!啊?”


    李師傅也早就被醫生趕出來了,這時訕訕地上前試圖


    解脫自身:“小周這事怪我,我以為請中醫看看對高純有好處呢,我也是為了高純能……”話未成句就被周欣攔腰截斷:“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李師傅,我們之間到此為止,我不會再跟你說任何話了!你的事我會找人跟你談的。”李師傅仍然試圖解釋下去,試圖說出一套來龍去脈,但周欣閉目塞聽完全拒絕:“請你住口,我不想聽!我們之間沒有話了,請吧!”


    更多的醫生護士和醫院的保安跑過來了。中醫見勢不妙最先溜走,隨後李師傅放棄抵賴也悻悻離開,周欣向趕來的醫生和保安激烈地敘述剛才的事由事態,沒有人再注意到金葵。金葵是最後一個走的,被淚水蒙住的目光頻頻迴顧,高純病房緊閉的房門越來越遠。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感覺到心在滴血,已被萬刃刺穿!她知道她的孤單已無法改變,除了昏迷不醒的高純,人人都視她為敵,視她為圖財害命的蛇蠍之人。


    主任也來了,走進病房。透過半開的房門,周欣看著醫生護士們在搶救高純。很快,主任下令把高純抬上擔架車,推出病房,推進急救室中。周欣被攔在急救室“肅靜”高懸的門外,她低頭想鎮定自己,眼淚卻已先濕前襟。


    與醫院急救室的“肅靜”相比,熱鬧的秀場永遠異彩競放。美麗天使十六強晉級賽的最後一場緊張驚險,君君在比賽中的表現仍然差強人意,唱功台風都很生澀。評委們的點評也不留情麵:“……你應下大力氣解決你的音準問題,這是唱歌的基本要求。”“舞蹈不是你的強項,所以我不建議你在演唱中加入過多的動作……”君君一臉尷尬,勉強點頭,下場後的眼圈卻都紅了。在幕後的石泳上前低聲安慰,當著眾多候場的選手也不便多言。


    選手的表演全部結束,比賽進入了最後的段落。在謝幕前的歌舞之後,最後相搏的二十二位選手悉數登場。主持人手持評委會送上來的評選結果,賣了半天關子後打開宣讀,每叫到一個選手台下便是一片歡唿,晉級的選手也都欣喜若狂。君君是最後一個被叫到的,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慌慌張張上前幾步接受掌聲,站在側幕的石泳也如釋重負。


    傍晚時高純被推迴病房。他的心髒恢複了正常,藥物讓他沉湎於睡眠,睡眠成了最有效的治療手段。周欣一直守在左右沒再離開,夜裏就趴在高純的病榻之側,在黑暗之中半睡半醒。


    沒有了高純和周欣的三號院靜若死宅,連李師傅半夜三更踽踽獨行,都像陰曹地府的慘慘迴聲,腳步帶起地上細微的塵土,又將迴聲悄悄吸收。腳步聲沿著廊子消失在後院,後院簷下慘白的節能燈同時亮起。節能燈單調的光譜會把人的麵孔照得慘白,會把麵孔上的皺紋襯得深刻。皺紋凹凸了內心的滄桑,滄桑會奪走心裏應有的畏懼。李師傅打開後院主臥室的屋門,屋裏的燈光隨即烘暖了四窗。東麵牆邊那一對黃花梨的龍紋大櫃,在暖燈下凝聚著幽遠的光澤,足以令每個接近者不得不放慢腳步,肅然起敬……


    夜色最濃的時候,也是月光最淨的時候。


    月光下的周欣忽然醒了。


    周欣是被高純弄醒的,她發現高純的一隻手竟然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發,高純的愛撫讓她不無驚訝,而且讓她在那一刻隱隱感動。


    她從床沿抬起頭來,她看到高純目光如水,就像病前一樣透明清澈。她在黑暗中與他彼此相望,月下的相望如初戀般美好。除了美好的意境她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幸福的感覺,他們之間,除了憐憫和報答,還有沒有起碼該有的共鳴?


    但她還是開口,她依然渴望溝通,渴望真實地了解對方,渴望彼此坦白互見,渴望相待以誠。她的語言像黑夜中的月光那麽柔和清涼,話題是內心的傷口,聲音卻如夫妻家常的閑聊。


    “聽說,你立了一個遺囑,是嗎?”


    高純沉默了一下,但周欣看見,他在微微地點頭。他的無語似乎不僅因為身體的虛弱,也似表達出一種內心的歉疚。


    周欣立即放棄了這個話題,她的聲音也變得溫情而又開朗:“你要相信自己,要有信心把病治好。你有信心,病就一定會好!”


    高純沒再點頭,似是陷入冥想。他終於發出了聲音,他的聲音細弱如絲,卻清晰得可以絲絲入耳。


    “我應該告訴你,應該……早一點告訴你,我有一個愛人,我非常愛她……”


    “是金葵嗎?”


    “……我非常愛她,我不相信她會嫁給別人。她對我……是最真心的。”


    “她真心愛你,還是愛你的錢?還是……兩樣都愛?”


    “她不愛我的錢,她愛我!我知道她愛我!”


    “好……你願意相信自己,也好。”周欣不想再談這個,移開話題,問道:“你喝水嗎?我去給你弄點溫水來喝。”


    她從床邊站起,轉身想拿桌上的暖壺,高純在她身後,仍然繼續著他的述說。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周欣。”


    “沒有。”周欣並不迴頭,但她拿起暖壺水杯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發抖:“你沒有對不起我。”她說。


    “你能原諒我嗎?你對我這麽好,我沒辦法報答你,隻能求你原諒。”


    “好,”周欣說:“我原諒你。”


    高純又說:“我把三號院留給金葵了,我請你原諒!”


    高純的這句宣告,似乎有點突然,卻也顯得非常正式。周欣倒了一半的熱水,在半空停了一瞬,而水杯中再次響起的熱水傾瀉的聲音,仿佛也象征了周欣嘈雜的心情。


    “你的財產……”她說:“你自己做主。”


    金葵又去了那家中醫診所。


    中醫大夫是金葵請到光明醫院去的,被周欣當眾羞辱驅趕,金葵必須善後安撫。雖然她自己的心情也未安定,但還是對前一天發生的“意外”向中醫大夫表示了歉意。中醫大夫現在也鬧不清金葵到底是高純的什麽人了,但還是把前一天見到高純的初步印象轉告給她,無非氣血兩虛、濕熱過重、肝有毒火、苔黃目障之類,並且又給高純換了個方子,交給金葵要她盡快去抓。金葵揣了方子一謝再謝,她知道這藥抓了也沒用的,她已經沒有能力把藥送進醫院,送到高純的床前。


    從診所迴到住處,她看到李師傅不知何時又來了,蹲在她的門口不知等候了多久。


    “你手機怎麽沒開?”李師傅說:“我以為你睡覺還沒起呢。”


    “我手機快沒費了,”金葵說:“所以不用時盡量關著。”


    金葵打開屋門,讓李師傅進屋,她問李師傅:“今天你還去醫院嗎?那個中醫大夫又給高純開了個方子,你還能把藥帶進去嗎?”


    李師傅搖頭:“我也去不了啦。我恐怕和你一樣,也要離開三號院啦。”


    金葵怔了片刻,這話不言自明。李師傅把她和中醫大夫帶進醫院,恐也難被饒恕,會很快遭到肅清。她以為李師傅來此僅僅為了訴苦,沒想到李師傅進屋之後,馬上從隨身帶的一個包裏,取出了一隻信封。他把信封放到小桌上並不言語,等著金葵疑惑地把信封打開,等著她看到裏麵裝著什麽內容——那裏麵居然裝著一張存折,存折裏除了剛剛存入的一筆款子,頁麵顯得幹幹淨淨。金葵反複看了半天,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一串零字整齊排列,數額竟有四百萬之巨。


    金葵麵色如土:“這是什麽?”


    她想不到李師傅那肮髒的包裏,那粗糙的手上,居然會拿出這麽大的一筆現款。她看見他變魔術似的,又從那隻包裏掏出另外三張存折,沒等金葵質疑,李師傅先予說明:“這三張折子已經空了,都轉到這裏頭了。還多幾百塊錢利息的零頭,我沒往裏擱。四百萬,給你湊個整吧。”


    “給我?”金葵這才看清,那個新折的戶主姓名,赫然寫著“金葵”二字!她嚇了一跳,燙手似的將折子放迴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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