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最後一級石階時他忽然發現,清冷流動的霧氣不知何故,在這座殿宇的椽簷下戀戀停留,盤桓不去,整個屋頂被層霧圍繞,似在半空。邵寬城跨過高近膝蓋的門坎,仰頭向上,狀如朝聖。殿堂裏雖然昏暗少光,但邵寬城仍可瞬間判斷,這是一座沒有人的空殿。


    很快,他的眼睛適應了屋裏的光線,可以從容地環視四周。整個殿宇顯得空蕩蕩的,最先觸目的是屋角的一塊畫板,和散落在小桌上的畫筆若幹。畫板上隱約呈現出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似乎是一幅肖像畫,畫中何人,模棱不清。


    他的視線很快投向了最明亮的方向——在他的對麵,一扇大門同樣洞開,似有從南至北的穿堂風輕輕拂麵,一縷帶霧的太陽從那裏投入,散漫成屋內煙一樣的薄光。


    邵寬城向那縷陽光走去,他穿過那道明亮的霧障,走出了這座殿堂。他看到門外一片青翠的樹林,那是由若幹青澀的菩提樹鋪陳出的嫩綠,在蒼茫古老的山中,令人備覺稀罕和感動。


    霧氣在這片幼林中變得活潑起來,用輕靈的速度習習流動,圍繞著林中一個枯瘦的背影,隨著他不疾不徐的手勢姿態,或聚或散,或分或合,舞出風流雲起的太極節奏。


    那是一個蒼老的背影,骨格枯槁,衣寬袖肥,卻也道骨仙風。他顯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但依然一招一式地做完最後一個動作,才收拳吐氣,蒼啞發聲:“年輕人,你從哪裏來?”


    邵寬城清清喉嚨,答道:“中國!”


    “你來尋找中國的皇後?”


    在不丹,能看到如此眼熟的太極拳,讓邵寬城刹那間竟有夢境般的親切。而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又讓他咣地一下迴到現實。他麵向那個背影,繼續朗聲答道:“我來尋找法律和正義!”


    背影轉過身來,十步之內,邵寬城已經認出他來。從萬正綱家裏搜出的照片和其他公開資料中,他早已記熟了這張麵孔!


    那蒼老的麵孔目不旁顧,從邵寬城身邊幽然劃過,進入了那座空曠的殿堂。邵寬城移步跟進,還未開言,老者先自哂然而嘲。


    “法律,正義,到哪裏去找?是去穀歌嗎?”


    “如果您有電腦,如果這裏有網絡,您可以到穀歌去找。所有法律,所有條文,都可以找到!”


    老者走到桌前,打開台燈,燈光照亮了桌麵的淩亂,也照亮了畫板上即將完成的那幅油畫。畫麵上的兩個仕女麵容豐滿,唇絳如膏,讓邵寬城眼前頓時一亮!在敬陵石槨內壁與外牆上鐫刻的二十多個仕女圖像中,這是最為動人的兩副容貌。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古刹裏無意邂逅這兩張熟悉的麵容,讓邵寬城全身的汗毛不由瞬間一豎!


    老者搖搖手中的畫筆,抬高了聲音:“不,這裏不需要穀歌!這裏的僧人比軍隊和警察還多。這裏不需要導航!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或許邵寬城太過年輕的麵孔,讓老者竟以長輩布道口吻,做了這樣居高臨下的教導。他或許想不到那張稚嫩無毛的嘴巴,居然能做出足夠老練的迴應。


    “邁克先生,您既然熟悉這裏,讚美這裏,那您一定認同這裏的價值觀吧。正因為這裏的人都懂得安貧樂道,把非分之想當做罪惡,所以這裏才成為整個亞洲幸福指數最高的地方。邁克先生,您也具有這樣的精神境界嗎?”


    “精神?”老者微微一笑:“精神是無止境的,也沒有固定的境界。”


    “精神就是底線,就是做人的底線!”


    “什麽是做人的底線?”


    “這就是我要尋找的東西!如果正義不是您的底線,那麽法律呢,法律是您的底線嗎?”


    邁克·裏諾斯,這個正統的美國人,這個有身份的,有名望的,上流社會的美國人,目光開始閃爍,開始有了一些本能的躲閃,但他的語言,強硬如初。


    “難道你有證據證明我違反了法律?請問我違反了哪個國家的哪部法律?你是否方便出示一下你的證據?”


    邵寬城的目光,劍一般刺向那幅未完成的畫作:“這個算嗎?”


    老者愣了一下,尷尬一笑:“這不過是一幅油畫,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畫。”


    邵寬城問道:“這是您畫的?”


    老者神態雍容,反問:“感覺如何?”


    邵寬城道:“畫得很像,可惜它並不是你的作品,這僅僅是一幅臨摹!”


    老者目光逼視,道:“你認為它不是我畫的?請問,它是誰畫的?”


    邵寬城說:“這是兩位唐代的仕女,這幅藝術品產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國!”


    老者語遲片刻,仍然不失流暢地接了下去:“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藝術,已經屬於整個人類了。沒必要非得分清它曾經屬於中國,不丹,還是屬於美國。”


    邵寬城抓住機會,話接得密不透風:“您的這些話就是我的證據!您的這些話,恰恰印證了我們的證據!”


    老者放下畫筆,沉臉走向一座石砌的水槽,一根竹管流出清冽的泉水,在水槽裏發出落珠般的迴響。老者用洗手的動作掩飾尷尬和不爽,口氣盡量保持了原先的淡定。


    “這就是你們的證據?”


    老者無聲地冷笑,邵寬城則背書般地勢不可擋:“邁克先生,中國政府已經準備向您或者您的代表提供充分完整的證據材料,足以證明唐代貞順皇後的石槨屬於從公海非法盜運出境的中國文物。從這樣的渠道得到這件珍寶,您認為無礙正義和法律嗎?您認為您很幸福嗎?”


    老者用毛巾擦手的動作停了下來:“正義……”他放下毛巾,徑自向屋外走去:“正義各有所解,法律各國不同。我不能不遺憾地告訴你,你們中國的法律,對我不具有效力!”


    邵寬城在他的身後,進一步抬高了聲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通過的《關於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您認為對您有效力嗎?”


    老者在門口戛然止步,但,沒有迴身。他聽到了邵寬城越來越快的語速,越來越高的聲音:“國際統一私法協會1995年通過的《關於被盜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約》您認為有效力嗎?聯合國《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有效力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有效力嗎?2009年1月15日,美國東部時間1月14日,在華盛頓,在美國國務院,中美簽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對舊石器時代到唐末的歸類考古材料以及至少250年以上的古跡雕塑和壁上藝術實施進口限製的諒解備忘錄》,對您有效力嗎?這些法律對您來說,是屬於正義的嗎?”


    老者站在門口,在逆光中如同一尊雕像的剪影——凝重,或者,有些僵硬。少頃,他迴過頭來,麵容重新迴到屋內的昏暗中,但邵寬城還是看得出來,老者的唿吸明顯不淡定了,一直蒼白的臉上也憋出了絳紅的血色;一直平穩的腔調,也出現了不能克製的激動。


    “你以為你是在跟我談判嗎,不!你錯了!你不配做一個談判者,你不過是一個孩子,你沒有資格跟我談判!你不過是一個孩子,你連如何禮貌地說話都沒有學會,至少沒有學會如何用英語禮貌地說話!”


    事到此時,話到此境,邵寬城反倒沒有了剛才或有的膽怯和局促,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他居然能把這場架吵得鋒芒畢露,不落下風。


    “是你的人把我帶到這裏來的,你讓他們帶我來就是想聽聽禮貌用語嗎?就是想聽聽我如何禮貌地講英語嗎?”


    邁克顯然被進一步激怒了,臉上不再保留任何矜持:“我不想和不講禮貌的人說話,我叫你來隻是好奇而已,我隻是想知道,你們根據什麽認定你們要找的東西在我的手裏!我想你們甚至連那個東西在法律上是否一定屬於你們,都無法證明!”


    盡管邁克的強硬也足以將邵寬城激怒,但邵寬城迴擊的語氣,說話的節奏,反而愈發放鬆:“您信佛嗎邁克先生?這裏是個信佛的地方!或者,您信基督嗎?信天主嗎?信真主嗎?無論您信什麽,都應當相信天上有一雙眼睛,能看到人間萬物!您相信人會有報應的嗎?”


    邁克不容他說下去了:“你是在威脅我嗎?夠了!我不接受任何威脅!我一生都從未被威脅嚇住!”


    邵寬城不管不顧地,有點摟不住地來勁:“您相信報應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


    老者似乎再也不想讓他說完,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勢,語氣堅定:“請吧孩子,到此為止吧!請吧!”


    邵寬城知道,“請”這個字眼在英語中,因語氣的不同而意思迥異,有的代表“請”,有的代表“滾”,邁克的語氣,無疑屬於後者。


    那個麵目兇狠的壯漢忽然聞聲現身,邵寬城都沒看清他是從哪個門裏進來的,壯漢就擋住了邵寬城的視線,做出了著更加明確的驅逐的動作,用更不客氣的語氣說了please!談判的失敗已無可挽迴,邵寬城再也找不到還能說服對方或者哪怕僅僅是能讓自己繼續留下來的說詞了,他隻是想著在最後的一刻應當用勝利者的姿態和表情昂然離開,以顯示應有的尊嚴和咱們走著瞧的狠勁!於是在離開這座殿宇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用了西京少年最典型的好鬥的腔調。


    “趕快聯係你的律師吧邁克先生,你麵對的是一個國家!是無窮無盡的追討!我們會一直盯著你的,直到你明白哪些法律對你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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