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寬城低著頭,無話。


    飯後,邵寬城送劉主任迴旅館休息,自己又返迴醫院陪護李進。醫院剛剛給李進進了一些流食,但主要還是依靠輸液供應李進的營養,並且仍然讓他入睡。邵寬城沒有請示李進,在病房外的角落裏,直接給西京刑偵總隊的總隊長打了電話。他打電話時幾乎忘了,此刻已是北京時間夜裏十二點鍾。


    但是,電話還是很快接通,電話那邊正是總隊長本人。總隊長很耐心的聽了邵寬城缺乏章法,順序混亂的匯報——情況非常不好,李進重病入院,幹金不見蹤影,簽證的期限也很快就要到了,不丹限製入境旅遊的法規很嚴,也不可能再辦理延期手續。邵寬城把省博物館劉主任的悲觀判斷也說了,在國外進行維權追寶確實困難重重,無論大到美國歐洲還是小到不丹,全都寸步難行,至今為止,尚無成功先例……


    邵寬城說情況時總隊長很安靜地聽著,沒插一句話,但當邵寬城開始說觀點時,總隊長很快把他打斷。沒輪到邵寬城把請示的話說出口來,總隊長就已經開始發布指示了。


    “好,我知道了。你們原來的任務可以結束了。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證李進的健康和安全!你把醫院的銀行賬戶發給總隊辦公室,我們馬上把醫藥費用匯過去。一定要讓李進得到最好的治療。一旦李進能夠行走,能安全坐飛機了,你們就馬上迴來,迴國治療比較保險。從現在起,你直接向我匯報,直接由我指揮,有任何情況,二十四小時隨時打我手機!”


    邵寬城說:“是!”


    結束與總隊長的通話之後,邵寬城心裏比之前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同時,又無盡失落。劉主任晚飯時的那番話,竟然不幸言中,他們的不丹之行,看來真要“無功而返”了。如果迄今為止,流失西方的國寶級文物尚無一起追討迴國的成功範例,那麽市局對敬陵石槨下達的追繳令,到頭來恐怕也難免成為一紙空文。


    夜裏,李進再次醒了,他的這次清醒,是真的清醒。臉上有了些血色,他自己的感覺,身上的骨頭不那麽疼了,喉嚨也不那麽疼了,腦袋也不那麽疼了,這說明,體內的高熱開始消退,肺部的炎症得到了控製。邵寬城俯身床邊,把和總隊通話的事以及總隊長的指示向李進做了扼要的報告。李進默默聽著,未做任何表示。邵寬城在他的臉上看到的樣子,不知是頹然知敗,還是心有不甘。


    那一夜邵寬城在醫院病房的椅子上睡睡醒醒。第二天上午導遊和劉主任都來了。邵寬城也向劉主任轉達了總隊領導關於追討任務可以結束,視李進身體狀況盡快迴國的決定,對這個結果,劉主任顯然早有預料,表情上並不意外。邵寬城陪劉主任去病房看李進時,李進又要求邵寬城再給幹金打一次電話,邵寬城隻好當著李進的麵再次撥了幹金的電話,幹金的電話還是關機。李進這才閉上眼睛,隻能徹底死心。


    邵寬城結清了導遊的費用,向他表示他們很快就要迴國了,因李進生病,不可能再去景點參觀。導遊收了錢,用佛教的方式祝李進早日康複,祝他們吉祥如意,然後握手告別。邵寬城找到醫院的醫生做了溝通,醫生說,病人再輸兩天液就可以出院了,坐飛機應該沒有問題。但之後每天還是要繼續注射抗生素及其他藥物,直到肺部的炎症徹底消失。


    於是,邵寬城拜托劉主任在病房照看李進,他自己則去醫院辦公室談匯款事宜,又去航空公司確認迴國的機票。又去附近的飯館裏求廚師給李進做點米粥,順帶也把劉主任和他自己的午飯買了。他在確認三個人兩天後由帕羅至西京的機票時,為李進補購了一個頭等艙的座位。


    李進的病,是緣於這一段時間的過度勞累,而到不丹後的心理壓力和高原反應,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劉主任和邵寬城也同樣有高原反應,邵寬城的反應甚至更強一點,劉主任開始還譏笑邵寬城像個青春偶像小藝人似的弱不禁風,一點不像鋼筋鐵骨的錚錚刑警。後來問導遊才知道高原反應對年輕人更具殺傷力。因為年輕人肺活量大,老年人肺活量小,對氧氣的需求屬於不同量級,所以劉主任才不像邵寬城那樣動不動就頭暈惡心。再加上劉主任對熱辣口味的飯菜也不像邵寬城那麽畏懼,在營養上的損失並不明顯。


    這一天李進喝了兩頓米粥,吃了兩個雞蛋,早上還喝了牛奶,體力有所恢複,體溫接近正常。中午邵寬城返迴醫院後,劉主任獨自出門,說是要去帕羅城裏的景點逛逛,拍些照片,也算到此一遊,不枉此行了。


    晚上,劉主任迴來了,邵寬城先陪他去餐廳吃了晚飯,送他迴旅館休息,再迴到醫院看護李進。他也實在抗不住了,半夜坐在病房的椅子上,一下睡死過去,護士早上進來給李進測量體溫,他才驀然驚醒。


    李進看來早就醒了,抬手招唿邵寬城靠近床前,聲音依然虛弱,神態依然萎靡。


    “你快迴去吧,迴旅館睡睡覺去……我這兒沒事。”


    邵寬城沒有迴答李進的話,他問:“隊長,你要不要給你夫人打個電話,向她報個平安?”


    李進說:“不用,反正也快迴去了。她要知道我病了更著急。你快迴去休息吧,千萬別也累病了。”


    邵寬城的眼裏血絲滿布,上午劉主任來到醫院,也勸邵寬城趕緊迴旅館睡一覺去,弄得邵寬城心裏疑惑——我臉色難道很苦逼麽?劉主任說李隊長交給我了,我雖然年齡大了,但身體比你們小年輕還經得起折騰,你睡覺去吧,睡覺去吧。邵寬城於是離開醫院,先去那家已經熟悉的餐館,讓他們給李進做了點肉湯,送到醫院,然後才迴旅館休息去了。


    邵寬城一進旅館,心裏怦地嚇了一跳,他看見空蕩蕩的前廳裏坐了一個人,那矮胖的背影讓他驀然止步,他認出那人竟是幹金。


    幹金仍然穿著被當地人稱之為“幗”的男士短裙,見邵寬城迴來,便站起來寒暄。看得出他是專門在這裏等他們迴來的,而且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聽旅館的人說李先生住到醫院裏去了,他的病嚴重嗎?要不要我做些什麽?”


    雖然幹金的再次出現讓邵寬城驚訝萬分。但他僅僅說了句:“還好。”並未對幹金提出任何求助,他也不想帶幹金去見李進。既然總隊決定此次追討任務已經結束,既然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確保李進盡早康複,邵寬城覺得沒有必要再讓李進見到幹金,免得病情再生反複。


    幹金說:“噢噢,那就好。多吉告訴我你們明天就要離開不丹了,是這樣嗎?”


    多吉就是幹金聘請來的那個導遊,提前結束地陪工作,當然要向幹金做個報告。邵寬城淡淡地說道:“是啊,我們要迴去了,李先生病了,得早點迴去治療。”


    幹金做遺憾狀:“不丹有很多非常美麗的風景和建築你們還沒有看到,太可惜啦。”


    邵寬城麵目嚴肅:“是啊,不丹是個美麗的國家,我們還會來的。那位邁克先生在哪裏,我們就會追到哪裏。”


    幹金尷尬地怔了一下,忽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你們要找的那個石雕,有一個人知道一點情況,你們有興趣見見他嗎?”


    這迴輪到邵寬城怔住了,怔了片刻,問:“誰呀?”


    幹金道:“一個知道情況人。不過他喜歡安靜,所以你們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去一個人和他單獨碰個麵。你們的那位李先生,能去得了嗎?要進山,走很遠的路呢。”


    邵寬城又怔了片刻:“是現在嗎?”頓了一下,他說:“我去!”


    第二十八章


    進山,要走很遠的路……


    坐著幹金那輛破車在山路上顛簸了很久,邵寬城才把這句話的含義體會出來。蜿蜒的山路在越來越深的濕霧中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帕羅壯麗的山景不知是被霧瘴浮繞,還是被車窗玻璃上的汙垢遮掩,沿途一路,始終麵目模糊,若隱若現。


    邵寬城兩天沒有睡好,山區的高原反應更甚,一路頭痛如搗。出發前他給李進撥了個電話,撥完後他才想起那電話自李進入院後就讓自己給關機了。他想給劉主任打個電話,撥到一半又放棄了。劉主任一旦把他獨自隨幹金進山的情況告訴隊長,隊長的體溫說不定又該升上去了。他上車後給總隊長打了電話,但帕羅的手機訊號很差,撥了幾次都沒能撥通。他想到總隊長既然已經指示此次追討行動暫告結束,如若真的打通電話,總隊長十有八九不會同意他貿然單獨進山,那樣的話,他想去也不能去了。


    他想去。


    從幹金欲言又止表情上,從幹金神神秘秘的言語中,邵寬城認定,他應當去,必須去!


    頭痛欲裂的兩個小時之後,幹金的汽車停住了。


    邵寬城跟著幹金下了汽車,他發現他們已經身在大山深處,山路已經走到盡頭。浩瀚的原始森林以它濃重而巨大的墨綠,鋪天蓋地地充滿了邵寬城的視野,那都是千年的古柏和古鬆。柏樹是不丹的國樹,覆蓋了不丹的千山萬嶺。他跟在幹金身後徒步前行,沿著林中泥濘的小路又走了七八分鍾,行至小路的分岔處,他們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身體高大,輪廓壯碩,如雕塑般立於小路中央,巍然不動。幹金上前仰臉說了幾句宗卡語,那人轉身便走。幹金推推邵寬城,示意他跟上那人,邵寬城茫然向前走了幾步,再迴頭時,小路的岔口已經空無一人。


    邵寬城站住了,用英語喊:“哈羅!”前邊壯碩的男人也站住了,迴頭看他。


    邵寬城大聲問:“幹金呢,他去哪裏了?”


    壯漢瞪著他,用蹩腳的英語甕聲說道:“他不去。”稍頓,又說:“我帶你去!”


    邵寬城進退失措,在這涼氣凜然,霧鎖蒼茫的原始森林裏,他不知應該前進還是停止。他前後左右掃視一圈,除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除了和他十步之遙那張獰厲的麵孔,四周鳥獸皆無,鴉雀無聲。他能感覺到腳下的濕寒明顯地向上漫延,心跳冷得幾乎停止。


    “你要去嗎?”


    那漢子用發音古怪的英語冷冷地問他,那古怪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發出空洞的鳴響。


    邵寬城聲音有些發抖,問:“去哪裏?”他似乎聽到了古柏的梢頭,飄著自己的迴聲。


    粗礪漢子說了句什麽,說的什麽邵寬城全沒聽清,他甚至分不清對方說的是不是英語。但那漢子並不等他,說完之後轉身繼續向森林的更密處走去。邵寬城容不得再做猶豫,他本能地踉蹌了一下腳步,朝那個即將被深霧掩蓋的背影追去。


    深一步淺一步地走了五六分鍾,大約吧,邵寬城至今也記不清到底又走了多遠。轉過了濃密的柏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一片疏朗的鬆林恍如仙境,數十株參天古鬆錯落有致地掩映著一座廟宇式的房屋,那房屋老氣橫秋的梁柱與椽瓦,仿佛曆經了滄桑百年。


    壯漢在鬆枝朦朧的台階上劃過他最後的身影,倏然無蹤。邵寬城遲疑地走上寬闊的石階,向上仰望。他看到屋宇高大,山門洞開,四周萬籟寂靜。此處的寧靜給邵寬城的感覺,一改壯漢臉上的猙獰,而是充滿了宗教般的肅穆。身在不丹,延續數日,邵寬城對這樣的氛圍,已經並不陌生。從踏上第一級台階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或許已經安定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忐忑和慌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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