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親啟:</p>


    自華亭一別已有兩秋,為兄時常想念。不知學弟是否以出落成翩翩才俊,尤為好奇。</p>


    憶稀當年音容,學弟初臨縣學戰戰兢兢,後又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意氣風發,實為喜愛。遊學吳中,學弟一鳴驚人,於散曲一道侃侃而談,論之有物,時日必成此道宗師,學兄也期待一睹學弟散曲文章之精妙。</p>


    學兄自弘治十五年大比失利,便同陶二在蘇鬆會館住了下來,不曾難過隻因科舉一途時也命也,學弟不需掛懷。</p>


    寄居京師,此間甚是繁華,北地多有豪邁之氣概,順天府更是厚重,與江南別有一番風情,學兄恍若窺見永樂先皇之風采,甚是欽慕,恨不能早生百年一掃蒙元於莫北。</p>


    京師高牆百年滄桑,土木堡□□似在眼前,想於太傅力挽狂瀾之壯舉不由書生豪情,英宗北狩也不低我漢家頭顱,為我皇明錚錚鐵骨而傲。</p>


    閑暇之餘亦同南北俊才相會交流,吾之好友徐禎卿年前來京,此人汝也相熟,其性格極為耿直,與文章一道時與為兄爭吵,甚是有趣。</p>


    六月王華先生正式收學兄為門生,先生之才學猶如星漢,猶如群山之高峰,學兄隻能於山坡仰望。其有一子名守仁,真乃神人也,為兄遠遠不及,與其論道常有醍醐灌頂之感,如今他以離開京師去往山東主考鄉試。待學弟來京,必要與其一見。</p>


    對了,那個陶二現在喜歡扮女人倒處哄騙士子,有一學子與他同年名萬鏜,得知陶二為男兒身後一連嚎哭三日甚是悲哀。</p>


    聽聞鶴灘公身體經年未有好轉,甚是不安,祝願鶴灘公早日康複,也盼著同學弟相會於京師一解相思情誼。</p>


    於甲子弘治十七年書於京師蘇鬆會館陸深</p>


    ……</p>


    可愛的小學弟親啟:</p>


    這麽久沒見,本帥哥怪是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怎麽樣了,臉上的肉肉是不是消減了許多?揉不到,我的手很癢癢,心也很癢癢,反正什麽地方都癢癢。</p>


    到京師這一路遊山玩水很是開心,但沒有那個有麵疾的家夥掃興就更好了,當然,他比較高,我不抬頭也就看不到他的,所以,你英武不凡的陶驥學長已經養成了不抬頭的好習慣。</p>


    大比我沒考上是正常的,可你曉得不曉得,陸二竟然吃壞肚子腹痛難忍,臨考發揮失常,真心好笑,哈哈。</p>


    話說京師真是繁華,進城第一家看到的店你猜是什麽!是青樓哇!我這顆心那可真是撲騰撲騰的。</p>


    這幾年你陶哥哥沒幹別的事,除了讀讀書就是到處玩,我去過一次居庸關,真是大氣磅礴,我們這些南方舉子想象不到的,關外就有韃子出沒。</p>


    現在在京師倒處都在說陛下的不好,隻因陛下先是在正月加官道士崔誌端為禮部尚書,這可引起了風憲官們的不滿,皇上說:“先朝有之”給打發了,後來又升了五名道士的官,真是群情激奮呐。</p>


    後從邸報上來看,到處在鬧災荒,陛下先後免除了好幾省的賦稅,還整頓了吏治,做君父的,做到這地步已經很好了,後來更是罷掉南京蘇杭織造的宦官,陛下依舊還是那位聖明的陛下。</p>


    簡單說了下京師的情況,現在你陶驥哥哥更是期待與你相會在京師了。好了不多說了,那個有腦疾的萬鏜又來找我了。</p>


    願鶴灘公早日康複。</p>


    與甲子年書於蘇鬆會館陶驥</p>


    ……</p>


    秀弟親啟:</p>


    故鄉一別,以有兩春,秀弟可曾安好。為兄甚是掛念。</p>


    蒙恩師之福,輝二甲進士選為庶吉士。於今年十月添為兵部給事中,□□曾言:卿等悉心封駁,則庶事自無不當。</p>


    雖位卑,然權重,為兄不敢懈怠,綱常法紀,人倫禮儀,自當國事為重。</p>


    待等秀弟來年大比,為兄自當與你接風。</p>


    恩師時常掛念鶴灘公,望其早日康複,輝不為鶴灘公所喜,然也由衷祝願鶴灘公早日康複。</p>


    勿念。</p>


    於甲子年書於兵部徐輝</p>


    ……</p>


    離別兩年多,日子久的徐秀都以為他們把自己給忘記了,這時候才一同來了三封信,仔仔細細的看完,他很開心也有些壓力,徐輝已經是給事中了,給事中是什麽概念,和言官共稱科道,可以說是大明的良心所在。自己與他已經相差太多。</p>


    而陶驥那性子從書信中就能看出,越來越逗比,幹出的事情令人哭笑不得,不由同情那位名叫萬鏜的仁兄。</p>


    陸子淵的書信最是正常不過,熱情都很到位,不由反複多讀了幾遍,也為北地的豪情所吸引。</p>


    然而……</p>


    “哎。”</p>


    半年以來頭一次微笑的徐秀很快又恢複了積鬱的狀態。</p>


    “阿牛。先生醒了。”小羊輕輕的走近道。</p>


    此時的他,已經十六歲,去年束起了發,小書童的樣子已經看不出,很有氣質,說是哪家府上的公子都無不可。</p>


    “走。”徐秀心中一喜,連忙同小羊迴到先生的房間。</p>


    這裏滿屋子的草藥味,火爐上也煨著一帖藥。</p>


    “先生。”徐秀輕輕的走進床榻,小聲的道。</p>


    “這次我睡了多久?”滿頭華發,看上去猶如古稀之年的錢福沙啞道。</p>


    “沒多久,也就一天。”</p>


    “咳咳,小赤佬又騙我,這都快入冬了呢。”</p>


    “先生。”徐秀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喊道。</p>


    隻因這半年來,錢福處於昏迷狀態的時間遠遠多過清醒的時候,讓他不由心寒。</p>


    錢福枯瘦而蠟黃的手緩緩放在了他的頭頂,輕輕拍了拍道:“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p>


    “先生今日教徒兒什麽。”徐秀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淚道。</p>


    隻因自從錢福生病之後一改往日愛理不理的態度,對他的教學嚴格了起來,隻要身體允許,就會開講,直到撐不住,徐秀不願也不行,隻能心疼的聽著先生的講學。</p>


    從那時他才明白,先生之前非不願意教他,隻是認為他還小不需要那般嚴格和辛勞,錢福自身也有時間能夠慢慢教。</p>


    擺擺手“不了,為師沒什麽好在對你講的,接下去就是你自行修行的時候。”</p>


    錢福深深的喘了一口氣,精神好轉了一點,笑道“看來,這是迴光返照了,判官終於要消我的名字咯。”</p>


    眼淚早已經模糊住了雙眼,微顫的道:“不會的,小羊,去請大夫。”</p>


    “好!”</p>


    錢福笑道:“不用,有用早好了,小羊你站住,敢動,先生就敢打你家阿牛。”作勢就要打徐秀的腦袋。</p>


    小羊傷心的看了看徐秀,見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此時的徐秀很想再被先生訓斥打戒尺,在這兩年多臥病的時候,先生常常請出戒尺,隻為他的學業,然而此時……</p>


    小羊跪坐在徐秀的身旁,聽從可能再也不會有的教誨。</p>


    “秀兒。”</p>


    見錢福握住他的手,徐秀兩手迴握過去。</p>


    “你還沒有字。”</p>


    “是的。還未行冠禮。”</p>


    “你是有靈氣的孩子,猶如你的名一樣,你也是矛盾的人,時而圓滑陰重,時而頑劣性情天真。”</p>


    “先生說的是,徒兒一定改正。”</p>


    “不,不用改,為師不喜歡陰重不泄碌碌無為的庸官,為師相信……咳。”</p>


    “先生,您歇一下。”</p>


    “沒……什麽好歇的。”</p>


    “為師相信,你是個比為師會做官的人,但為師不想看到你變成那種人,現在,為師贈你表字。”</p>


    徐秀顫抖的雙手用力的握住先生,哭道:“弟子聽著。”</p>


    錢福點點頭,氣息越來越弱。</p>


    緩了很久才道:“峻嶒。願吾之秀兒在謹敏謙和之下,不失錚錚鐵骨,猶如山峰陡峭,傲骨峻嶒。”</p>


    “秀兒,可滿意為師給你取的表字?”</p>


    “滿意。”徐秀哽咽著跪下,恭敬地給錢福磕了一個響頭,有師如此,又有何求。</p>


    “好。”</p>


    錢福睜開渾濁的雙眼,拉著徐秀後用盡了全力道:“秀兒當為人傑。”</p>


    “先生!”</p>


    撒手人寰,隻留未亡人痛煞肝腸。</p>


    ……</p>


    公元1504年,這一年是甲子年,也是大明弘治十七年,被世人稱之為錢王兩大家之一的錢福錢鶴灘,不幸逝世,終年四十三歲。</p>


    錢福一生,猶如他所給徐秀起的字那樣,那般的傲骨,那般的不同,極其傲上,又極明辨是非,當官僅僅三年就辭官而去,又如鬆江府知府劉琬,錢福對他多有不禮貌之處,卻在他遭誣陷的時候挺身而出,策馬奔騎數百裏,為他作證。</p>


    這樣的人,是很矛盾的,這樣的人,猶如他的道:心之所動,隨心而已。</p>


    對於他的學問,讚美他的話有很多很多,隻需一例即可。</p>


    “文章衣被天下,為此道之極。”</p>


    最後,讓我們品味一下,這位現代名聲不顯的狀元郎他所流傳下來並廣為人知的那一首《明日歌》。</p>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p>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p>


    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來老將至。</p>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p>


    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p>


    以此,作為大明弘治十七年的終章,這一頁終究是翻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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