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


    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初。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聯絡不上?怎麽可能?”


    檀棋看著通信兵,難以置信。望樓係統是公子親自規劃設計的,它並非單線傳遞消息,隻要是武侯視野之內的望樓,都可以直接交流。這樣就算一處望樓反應不及,也有其他線路可以傳輸。


    除非全長安幾百個望樓全垮了,否則不可能出現聯絡不上的情形。


    通信兵道:“失聯的是大望樓。”


    檀棋更奇怪了。大望樓?那是靖安司的主聯絡樓,就設在大殿後的花園。它身秉二職,既要隨時接收全城消息,也要隨時向全城任何一處發送指令。如果它失聯,靖安司就會變成一個半身不遂的瞎子。


    這麽重要的地方,公子怎麽會放任它失靈呢?檀棋又抻長脖頸,朝光德坊方向望去,可惜夜色沉沉,光燭耀眼,不可能看到那麽遠的地方。


    “應該很快就會恢複的,公子最討厭消息不及時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與此同時,張小敬正在巷子裏清點戰果。剛才他打暈醫館學徒時,摳出了一粒毒丸。張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判斷應該是野葛與烏頭的混合物,不過卻沒什麽異味。


    這毒丸,可不是尋常人能炮製出來的,可見對方背後的實力相當可怕。


    這時檀棋匆匆走過來,把大望樓失聯的事告訴張小敬。張小敬也皺起眉頭來,這可真是有點蹊蹺。檀棋道:“既然聯係不上,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迴光德坊吧。”


    “不行。”張小敬斷然否決,“現在已是戌時,街上已經擠滿了人。把他們運過去,路上不知要花多少時辰。可沒那個餘裕。”


    “那怎麽辦?”


    “運去波斯寺,就地審問。”張小敬做了決定。檀棋還要爭取一下,可他獨眼一掃,淡淡道:“姑娘的行動,不必與我商量,但這裏是我做主。”


    檀棋撇撇嘴,隻好閉上嘴。可她還是不放心,便派出一個人,迴去光德坊報告。


    旅賁軍的士兵把醫館學徒和牛車夫重新裝迴車裏,在沿街遊人的驚訝注視下,再次駕迴到波斯寺中。這麽大的動靜,連寺裏的主教都驚動了,一個執事被派來詢問。


    “現在有外道奸賊圖謀不軌,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光,震懾邪魔,所以求助於在下,在寺內推鞫詳刑。”伊斯執事這樣對同僚說,他們雖然聽不懂什麽叫“推鞫”,什麽叫“詳刑”,但知道朝廷這是對上神的接納,紛紛表示與有榮焉。


    拘押醫館學徒的地方,恰好就是之前關押張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伊斯解釋說,這是寺裏最安靜的地方,用來審問最合適不過。他現在殷勤得很,隻怕張小敬遷怒景寺。


    醫館學徒被五花大綁塞進狹窄的小屋裏,然後被一桶冰水潑醒。


    “接下來你最好迴避一下。”張小敬對伊斯道,獨眼裏閃動著殘忍的光芒。伊斯猶豫了一下,卻沒挪動腳步:“他在敝寺行兇,敝寺理應與聞審訊,以示公義。”


    “隨便你。”


    張小敬拉開小窗,往裏看去。那個人垂著頭沒動,頭發一縷縷滴著水,但微微顫動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


    這家夥是中原人,瘦臉短須,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勻稱,耳下隱約能看到兩根青筋連到脖頸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鍛煉的殺手。張小敬什麽都沒說,就這麽冷冷地看著。


    “殺了我。”殺手虛弱地說。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張小敬的聲音傳入告解室,“神龍朝時,有一個禦史叫周利貞,受武三思之命,去殺桓彥範。周利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樁,然後把桓彥範在地上拖來拖去。他的肌膚一片片被竹尖刮開、撕裂、磨爛,露出筋腱和骨頭。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氣,死時骨肉已幾乎全部分離,竹樁皆紅——這喚作晚霞映竹。”


    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仿佛親身見到一般。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場麵,可立刻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在告解室裏的囚犯聽到這些,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


    張小敬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會換一種方法。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叫作飛石引仙。”他說起這些殘忍的事,居然也引經據典,讓伊斯哭笑不得。


    “我會在你的肛門裏塞進一根鐵鉤,掛住腸頭。鉤子的一頭拴在一根橫木杆上,木杆的另外一端,縋著石塊。將這根橫木杆掛在木架上,你和石頭分置兩邊,就像是秤一樣——秤你用過吧——然後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木杆翹起,那鉤子就會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動,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點,你的腸子就會被一下子扯出來,拋飛在空中。


    “當然,把鐵鉤換成竹尖,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來,也不錯。”


    然後張小敬嗬嗬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頭,看到那隻在小窗閃過的獨眼,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檀棋在一旁聽著,她明知張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栗。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不得不挪動腳步,站遠了幾步。


    她一直以來,都把張小敬當成好色的登徒子、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時她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真麵目,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


    哪五尊?狠、毒、辣、拗、絕。


    九年長安不良帥,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折磨過多少人。


    她拚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和伊斯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在走廊等著結果就好了。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如果張小敬真要動刑,他攔還是不攔,這畢竟是神聖之所啊……


    “殺了我。”殺手低低地重複著這一句。


    張小敬咧開嘴,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周利貞也罷、周興也罷,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都來自同一個傳承——來俊臣。來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氣的。”


    “來俊臣”三個字說出來,屋子裏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恆的噩夢,盡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嘴唇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張小敬看在眼裏。


    如果是突厥狼衛,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但這些人不同。他們隨身攜帶著毒丸,說明雖不怕死,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現在他在發抖,這是個好兆頭。


    張小敬“唰”地把小窗關上,且讓恐怖慢慢發酵一陣。在漆黑封閉的空間,囚犯會在內心把剛才那些場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來。外界的任何聲響,腳步響起,木幾挪動,都會被當成臨刑信號。有些人就這麽被活活嚇死了。


    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以為拷問方無求於自己。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刑求這門藝術,和房事一樣,精髓在於前戲。


    安排好之後,張小敬轉身離開告解室,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張小敬撣了撣眼窩,沒有去做解釋。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麽模樣。


    伊斯猶豫了半天,還是湊了過來:“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


    “我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張小敬笑了笑。伊斯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原本白皙的皮膚更不見血色。


    “你們在這裏盯著,一旦囚犯開口,盡快告訴我。我去外麵看看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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