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虛空一抓:“隻有最危險的家夥,才能完成最艱巨的任務。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檀棋歎道:“公子的眼光,檀棋從不懷疑。隻是周圍的人會怎麽想?賀監又會怎麽想?還有宮裏那位……公子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點點錯漏,執掌者就要麵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為他也罷,為黎民百姓也罷,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亦有濟世之心。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這時徐賓捏著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內匯總出了數字。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隻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態,收起談笑,指著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賁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隨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內容複雜的消息。名單被飛快地卷入一個小魚筒內,騎手往袖管裏一插,一夾馬鐙,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迴。”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這可不太尋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後者會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並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他且看且簽,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隨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低聲交代了幾句。


    李泌剛剛吩咐完,賀老頭子匆匆邁入殿內,劈頭第一句就問道:


    “長源,你居然任用了一個死囚?”


    聞染拍掉手裏的蠟渣,把父親的牌位擺了擺,然後輕歎了一聲:“今天可是上元節啊,真的要走嗎?”


    屋子裏沒有人,她隻是在自言自語。


    剛才有人送來一個口信,口信裏有一個獨特的暗號,她知道這是恩公發來的。


    口信說讓她立刻離開長安,但卻沒提具體是什麽事。這讓聞染有些為難。自從父親死後,她毅然接過這間香鋪的招牌,一個人咬著牙慘淡經營。憑著幾分倔強和執著,現在她的生意已頗有起色。上元節各處都要用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若是自己現在離開,可要少賺不少錢呢。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父親生前曾反複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抬頭看了眼牆上的貨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聞染識字不多,不會寫賬本,隻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芸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這份訂單,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後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隔著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別遠。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轉身取來芸香,放到一個竹紮的香架上,背出門去。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裏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沒奈何,隻能背著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群中,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這裏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隻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裏,渾然未覺,在對麵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迴掃了幾迴。


    一個穿著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迴視線,緩緩舉起酒爵。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瞼,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遊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他身旁站著幾個錦袍少年,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寧,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此仇不報,別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


    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眼神裏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盡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裏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一提到這個名字,他眼神裏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為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著幹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才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個個衣著輕佻,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隻是在附近晃蕩,然後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把其他行人排擠開。慢慢地,聞染的前後左右都被他們占據。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鬆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牆,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衝。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迴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著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懼閻羅王。”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閑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裏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為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牆裹挾著,一路朝著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聞染倔強地咬著牙,眼睛不斷從人牆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鋪前閑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唿救。


    武侯們聽見唿喊,紛紛拿起叉杆,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後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為之一變。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一拱手道:“家裏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說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一齊朝後退去。少年們嬉笑著,把絕望的聞染拽迴到人牆裏。在前頭的路口,正停著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著。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裏,然後又跳上去兩個人,把門從裏麵關牢。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鍾聲。這鍾聲很特別,宏闊中帶著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鍾。武則天曾在此出家,寺鍾係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鍾聲頗有不同。


    這鍾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


    不是因為佛法無邊,而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未到徹底絕望之時。


    濟度尼寺位於安業坊內,聞染常來這裏送香,對附近路徑非常熟悉。她一聽到鍾聲,立刻就判斷出自己此時的位置——大概是在安業坊西側,距離本來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間隻隔著一條朱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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