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嘯的晨風從遠處卷來,昏黃的泥土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


    不周山,落鳳坡,一派死寂。


    夫子頎長的身影狼狽出現在坡道盡頭,前麵就是萬丈斷崖。


    兩側絕壁千仞,下方是無垠林海,一浪浪湧動的綠色波潮,無以承載為人魚躍的浮力。


    不周山太大,沿山基礎麵積等同何止百縣。


    常家村在不周山西坡陰麵,與真個山脈相比,端是滄海一栗。


    但要說左近千裏誰人對不周山最了解,卻是常家村夫子無疑。


    “哈哈哈,止研,你莫非還要逼我不成?!”


    站在孤崖邊上,夫子怒然冷笑,他一手抓著一本薄冊,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了懸崖。


    毫無疑問,始終未能甩掉對手,夫子已經不抱任何僥幸。


    他麵色冷然,卻早沒了大殺四方時的修羅冷酷。


    閃爍的目光顯得靈動,當然在那靈動深處,偶爾又會流露出少許絕望。


    嗖嗖!


    又是幾聲破空,兩道灰影淩空渡來。


    一男一女,兩名並未出現在深夜圍攻者行列的老嫗老翁,一左一右站到止研僧人身側。看他們的動作、神態、隱隱對止研僧人敵意,也不知究竟忌憚誰人更多。


    老翁佝僂著身子,輕輕咳嗽出聲,待看清場上形勢,稍稍跨前一步,和止研並排而立。


    至於那老婦,依舊站在止研側後。這是極不友好的行為,止研僧卻視若無睹。


    老翁迴頭和老嫗稍一對視,見止研僧全無反應,相顧間神色不禁更是忌憚,閃爍。


    “桀桀桀!小隨風!你這一躲,可是藏了不少年啊!”


    老翁冷冷掃了屹立誦佛的僧人一眼,隨即朝著似欲投崖的夫子喝道。


    聽他口吻,似乎和夫子很是熟稔。而且,他現在忌諱的明顯隻是一旁僧人,而非夫子舉動本身。


    雖然每每他目光不經意掃過夫子手上簿冊,貪婪之色濃鬱欲滴,終究,不曾亂了心智。


    那老嫗見狀,也不再試探止研,同樣上前一步,附和起來。


    “嘿嘿!小隨風,老頭子說的沒錯,想當年,我二人好歹救過你性命,而後更是將諸般所學傾囊相授。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實有師徒之實。可你自己想想,自從進了天魔宗,可曾給過我倆半點好處!”


    那老嫗陰笑,間歇又做淒苦狀,惟妙惟肖,比起滿臉陰鬱冷酷的老翁,不知強出多少。


    可她貪婪的本性,卻是在微眯著散射寒光的眼眸中,畢露無遺。


    “天魔宗的好處,老婦我自然是不敢多想,也知道貴宗規矩甚重。昔日你這劣徒不肯施藥救我愛子,也就罷了。可那天機圖,終歸不是天魔宗的東西,連你師老祖都親口承認。既如此,你緣何不肯借給我夫婦二人一觀,這些年更是苦苦迴避?”


    老嫗歎息,語氣悲愴,不比止研僧悲天憫人之態差多少。可她這般無恥,卻就連被他二人夾在中間的止研,都忍不住蹙起眉頭。


    夫子漠然不語,事實上,待方才察清兩位半道殺出的程咬金何人,他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


    那二人太了解他,他縱然昔日不懼,如今身受重創、又有強敵旁顧——


    深吸一氣,微涼的霧水沁入心脾,滋潤肺腑。


    柳隨風漠然直視止研,視線根本不曾在老嫗老翁身上停留半刻。


    “和尚,我隻問一句,你為殺我,甚或與那等貨色聯手?”


    冷冷指點老嫗,而後更是蔑視老翁,不屑譏笑。


    夫子這番作態,不禁把兩位自詡其師的老貨,氣得麵色醬紫。


    “你!!!”


    老翁戟指柳隨風,渾身瑟瑟顫抖,也不知是驚是怒。


    老嫗笑容同樣僵在臉上,卻不似老翁勃然大怒,慍怒之下,偷偷朝著止研僧人瞥去。


    老翁這才反應過來,豁然迴望止研,顯得頗為緊張。


    江湖中號稱最是嫉惡如仇的俠僧止研,此刻眾目睽睽,低宣佛號:


    “阿彌陀佛,孽報有先後,諸惡豈能如常觀。柳施主所言,無非是考驗貧僧可在意江湖虛名,又或者向佛之心堅否。貧僧今日便道於施主,若十五年前,貧僧縱然嚐聞施主為惡,隻想度你化你,若遇此等境況,老衲轉身就走。可現在,貧僧隻想殺你除你,莫說與這兩位施主聯手,縱然乘人之危、縱然再卑鄙無恥、縱然淪為天魔刑問天之流,老衲勢必將你斃於掌下!”


    止研猛的踏前一步,身披明黃色袈裟散落,被山風挾裹著飄下陡坡。


    他一身勁裝,臉上殺氣騰騰,目眥撐裂,滿麵猙獰。


    前一刻,止研老僧尚是佛教大能,這一瞬,他心裏哪裏還容得下半分悲憫,整一個殺才!


    壓抑了太久,爆發的猛烈。佛心同本心相悖,日日在心頭佛前懺悔,這一日,也不知他究竟盼了多少年頭!


    可怕的殺意,凝若實質,化成灰墨流煙,緩緩蒸騰,在半空形成一幅惡鬼咆哮的圖像,風中扭曲。


    老翁老嫗大駭,一連退開十丈,驚疑不定的盯著止研。


    若非止研僧天下聞名,他二人亦曾目睹老僧真容,必定懷疑今日這妖僧是何人假扮!


    老翁驚駭的盯住止研,而後瞥視老嫗,眼中劃過一抹狠戾。


    老嫗不知想到了什麽,默然朝著他搖了搖頭。


    老翁蹙眉,而後輕輕歎息。


    他強忍著頂住止研散發殺意,硬著頭皮朝夫子嗬斥——


    “柳隨風,交出天機圖錄,天魔三寶,本尊夫婦念在與你昔日舊情,懇求大師,饒你一命!”


    嘴裏說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話,情勢變幻太快。原本以為黃牛似的止研,忽然變成擇人而噬的兇獸。


    他本來自不把對方威脅放在心上,他夫婦二人對夫子太過熟悉,曉得那廝最是惜命,旦凡丁點活路,哪可能真個去拚什麽魚死網破。


    他本擬有**成信心一舉逼出天機圖錄,可現今——


    柳隨風聞言,果真收迴了探出懸崖的右手,疑似天機圖錄的簿冊緊緊撰在手裏。


    老嫗老翁兩人目光立刻唰的朝著簿冊匯聚,柳隨風隻是冷笑,而後抬起手來,把這昔年轟動天下,甚至可以說毀掉他整個人生、鮮有人不想占有的上古神跡遺寶,虛虛朝著老僧遞去。


    “止研大師的人品,本人還是信得過的,至於那兩個老貨,嘿嘿~”


    不理會老嫗二人羞憤,柳隨風竟然真個緩步朝著二十丈外止研走去,那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看得喜怒皆形於色的老翁,眼睛都差點突出來——


    那可是傳說記載著遠古天神奧秘、飛升不滅之法的天機圖錄啊!


    二老目露貪婪,又是戒懼、又是猶豫的瞅著止研。


    也許在他二人看來,迂腐的止研要比滑不溜秋的柳隨風,容易對付多,至少老僧通常做不出恃勢淩人之事。可止研背後畢竟還有止觀、還有止行、還有一整個大派“行止寺”!縱然比不上武林聖地,也不是老嫗二人能夠輕惹。


    就在二人矛盾的心理活動下,止研僧人,卻是一步邁出,踏碎了方圓數丈山石!


    轟隆!


    浩大的聲勢,直接把老嫗二人驚醒,亦讓柳隨風止步。


    也不知止研是否迷了魔障,他額間青筋畢露,就連脖頸,亦是肌腱暴突,筋脈盤錯!


    “施主妄言,老衲,今日隻要爾命!”


    絕決的話,並未讓柳隨風色變,好似他早料如此。


    隻當他木然朝著老嫗二人嘲視,發現對方臉上果然露出駭絕的神色,這才滿意點了點頭。


    人之將死,尚能滿足些許趣味,豈不快哉?


    就在止研僧意圖出手,老嫗二人也是明顯準備強奪之際,柳隨風臨空一躍,蹬出懸崖!


    他颯然轉身,身子竟是霎時懸浮半空,尋常一流下品高手尚能憑借輕身術短暫滯空,何況是他?


    隻他畢竟傷重,不複全盛,尤其先前悍然施展血遁大*法,隻怕他此刻尚不如那些一流高手。


    而且看這處落鳳坡崖,眺望遠方碧色與天相接。千丈之高、百裏之遙、殊無半點借力之所。怕就算止研或他全盛時,也不敢孟浪躍下。


    柳隨風居高臨下俯視著神色變幻不盡相同的三人,張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止研,你想為那數千無辜冤魂報仇,我豈能遂了你願!我既被人喚作魔頭,爾等既然以十惡不赦之罪待我,我便十惡不赦,那又何妨。奸*淫擄掠,自被爾等定下罪名之日起,我無所不為。你想替天行道,我偏要破你道心,若非你行止寺一門禿驢挑頭,天下又何來我這等窮兇極惡之徒!”


    身子緩緩下墜,其下不知何時繚繞起雲霧,就連綠海都顯得虛幻。


    “封塵、封婆,你二人為那天機圖錄,可謂費盡心思。昔年要不是你二人倒戈,我緣何會叛出師門,我柳氏又如何能滿門誅絕。也罷,昨日事,昨日畢,可今天,你二人休想得到天機圖錄!嘿嘿,我知你等早已壽元無幾,亦無破境之資,才會打天機圖的注意。老貨,做夢去吧,吾要爾通通等死!”


    話畢,人落,無蹤!


    老嫗飛撲到崖邊,扒著黃土俯瞰,隻見嫋嫋雲靄,中央一小片尚未合攏的空白尤其突兀,又哪裏還有柳隨風的影子!


    她嘶聲力吼,早把偽裝拋到九霄雲外——


    “不!!!”


    老翁晃了晃身子,頹然跌坐,這結果雖在預料,過程卻非戰之失,哪裏能不介懷。


    唯獨止研,默默望著遠處綠海,腦中浮現關於境地絕途的傳說,喟然離去。


    朝陽灑下,披在絕望之人身上。


    老僧的倒影被自己遮住,崖頂眺去,看不清晰。


    隻見他步履蹣跚,並無來時那麽穩健。前頭仿佛還能看見被風吹遠的袈裟,卻不知他究竟追逐著遺棄的袈裟,還是無稽的風兒。


    也許,都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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