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滅亡後,社會震蕩,世事忙亂。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在頤和園投水而死,才讓全國的有心人肅然沉思。


    王國維先生的死因眾說紛紜,我們且不管它,隻知道這位漢族文化大師拖著清代的一條辮子,自盡在清代的皇家園林裏,遺囑為“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他不會不知道明末清初為漢族人是束發還是留辮之爭曾發生過驚人的血案,他不會不知道劉宗周、黃宗羲、顧炎武這些大學者的慷慨行跡,他更不會不知道按照世界曆史的進程,社會巨變乃屬必然。但是,他還是死了。


    我讚成陳寅恪先生的說法,王國維先生並不是死於政治鬥爭、人事糾葛,而是死於一種文化: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


    王國維先生實在無法把文化與清廷分割開來。在他的書架裏,《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四庫全書》、《紅樓夢》、《桃花扇》、《長生殿》、乾嘉學派、納蘭性德都曆曆在目,每一本、每一頁都無法分割。在他看來,在他身邊隕滅的,不僅僅是一個政治意義上,而且更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古典時代。


    他,隻想留在古典時代。


    我們記得,在康熙手下,漢族高層知識分子經過劇烈的心理掙紮已開始與朝廷建立文化認同,沒有想到的是,當康熙的事業破敗之後,文化認同還未消散。為此,宏才博學的王國維先生要以生命來祭奠它。他沒有從心理掙紮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


    知識分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他們的生命,隻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明末以後是這樣,清末以後也是這樣。


    文化的極度脆弱和極度強大,都在王國維先生縱身投水的撲通聲中呈現無遺。


    王國維先生到頤和園這也還是第一次,是從一個同事處借了五元錢才去的。頤和園門票六角,死後口袋中尚餘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開山莊緊閉的大門。


    今天,我麵對著避暑山莊的清澈湖水,卻不能不想起王國維先生的麵容和身影。我輕輕地歎息一聲: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淒怨靈魂。


    秋雨注:這篇文章發表於一九九三年,後來被中國評論界看成是全部“清宮電視劇”的肇始之文。“清宮電視劇”拍得不錯,但整體曆史觀念與我有很大差別。我對清代宮廷的看法,可參見本書另一篇《寧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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