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莊鬆雲峽乾隆詩碑的西側,讀到了他兒子嘉慶寫的一首詩。嘉慶即位後經過這裏,看到父親那些得意揚揚的詩作後不禁長歎一聲:父親的詩真是深奧,而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實在覺得肩上的擔子太重了!(“瞻題蘊精奧,守位重仔肩。”)


    嘉慶一生都在麵對內憂外患,最後不明不白地死在避暑山莊。


    道光皇帝繼嘉慶之位時已近四十歲,沒有什麽才能,隻知艱苦樸素,穿的褲子還打過補丁。這對一國元首來說可不是什麽佳話。朝中大臣競相模仿,穿了破舊衣服上朝,一眼看去,這個朝廷已經沒有多少氣數了。


    父親死在避暑山莊,畏怯的道光也就不願意去那裏了,讓它空關了幾十年。他有時想想也該像祖宗一樣去打一次獵,打聽能不能不經過避暑山莊就可以到“木蘭圍場”,迴答說沒有別的道路,他也就不去打獵了。像他這麽個可憐巴巴的皇帝,似乎本來就與山莊和打獵沒有緣分;鴉片戰爭已經爆發,他憂愁的目光隻能一直注視著南方。


    避暑山莊一直關到一八六○年九月,突然接到命令,鹹豐皇帝要來,趕快打掃。鹹豐這次來時帶的銀兩特別多,原來是來逃難的,英法聯軍正威脅著北京。鹹豐這一來就不走了,東走走西看看,慶幸祖輩留下這麽個好地方讓他躲避。他在這裏又批準了好幾份喪權辱國的條約,但簽約後還是不走,直到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死在這兒,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鹹豐一死,避暑山莊熱鬧了好些天,各種政治勢力圍著遺體進行著明明暗暗的較量。一場被曆史學家稱為“辛酉政變”的行動方案在山莊的幾間屋子裏製訂。然後,鹹豐的靈柩向北京起運了,剛繼位的小皇帝也出發了,浩浩蕩蕩。避暑山莊的大門,又一次緊緊地關住了。而在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間,很快站出來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女子,她將統治中國數十年。


    她就是慈禧,離開了山莊後再也沒有迴來。不久她又下了一道命令,說熱河避暑山莊已經幾十年不用,殿亭各宮多已傾圮,隻是鹹豐皇帝去時稍稍修治了一下,現在鹹豐已逝,眾人已走,“所有熱河一切工程,著即停止”。


    這個命令,與康熙不修長城的諭旨前後輝映。康熙的“長城”也終於傾塌了,荒草淒迷,暮鴉迴翔,舊牆斑駁,黴苔處處,而大門卻緊緊地關著。


    關住了那些宮殿房舍倒也罷了,還關住了那麽些蒼鬱的山、那麽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來,這兒就是他心目中的清王朝,但清王朝把它丟棄了。被丟棄了的它可憐,丟棄了它的清王朝更可憐,連一把羅圈椅也坐不到了,恓恓惶惶,喪魂落魄。


    後來慈禧在北京重修了一個頤和園,與避暑山莊“對峙”。塞外朔北的園林不會再有對峙的能力和興趣,它似乎已屬於另外一個時代。熱河的雄風早已吹散,清朝從此陰氣重重、劣跡斑斑。


    當新的一個世紀來到的時候,一大群漢族知識分子向這個政權發出了毀滅性聲討。避暑山莊,在這個時候是一個邪惡的象征,老老實實躲在遠處,盡量不要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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