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陋規陋習(上)


    青子有身孕的事情劉繼業是全家最後一個知情人,這是他第二天在書房見到父親劉壽昌後才知道的事實。


    “你終日待在兵營裏麵,也別怪沒人告訴你!”劉壽昌半指責半開玩笑著罵道。


    劉繼業也知道自己忙著第三十四標的事情,疏忽了家人疏忽了青子,自知理虧難得地沒有辯駁而是默默接受。劉壽昌見平日伶牙俐齒的兒子居然沒有反駁,氣勢頓時高漲,借機又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頓,說到口渴了的時候才停下。


    默默地被父親說教了半天,一直一言不發的劉繼業這時忽然抬起頭來,起身從書架中找出一本檔案,遞到劉壽昌麵前。


    “這是?”劉壽昌看著手中麵粉廠的帳目,有些不明覺厲。


    “麵粉廠自成立以來的帳目,父親你翻到第十六頁關於銷售一欄看一看。”劉繼業淡淡地迴答道。


    感情剛才的那番話你一句也沒聽進去啊!!劉壽昌頓覺胸中悶氣,不過見兒子頗為嚴肅,也知道先處理要事,遂控製住情緒小心閱覽起賬本來。


    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劉壽昌略為不滿道:“這帳目很正常,毫無問題啊?”


    “表麵上看是無問題,不過兒子從江寧各處的糧鋪中調查的結果卻發現嚴重不符……”劉繼業將自己的發現與父親解釋了一番,完了補充道:“這一情形已持續了兩年之久,而江寧本地不比滬浙,自從建廠以來,一直是由廠子直接賣給商鋪,並無中間環節可能造成兩筆字數不符。如此下來隻有兩種解釋;要麽是假賬,但是我相信跟了父親你幾十年的忠叔不會做出如此事情來,那麽隻有可能是廠內銷售出了問題,中飽私囊了。”


    然而出乎意料劉繼業意料的是,父親卻頗為沉默。他並未正麵迴答問題,而是轉移話題道:“劉忠自無問題,不過此事遠比你所知的複雜……”


    對父親的反應,劉繼業雖有意外卻也不是毫無準備。在此時中國,千年宗族製度正走向末日,但依然限製著大部分人們的思維和行為。作為劉氏的長房,劉壽昌必須要照顧自己的族人,而族人從家族產業中層層撈油雖然與規章製度不符、卻符合當時中國的人情。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族裏有一人發達了,其也有義務為其餘族人謀福利;抱著這種想法在家族企業上下揩油的人大有人在。


    生於如此環境下,雖然劉繼業有著後世的不少思維習慣,卻也能夠理解此時中國人的觀念。然而能夠理解,卻不代表讚同此等陋習、更不等於默認它的發生,尤其是其明知這種習俗極不利於工業化的進程、也是置辦現代企業的最大障礙之一!


    劉繼業向前半步,直視父親眼睛道:“親親相隱,有家無國、因私廢公……從大處說,是中國現今麵臨瓜分和亡國之重要原因、從小處講,將成為我劉家衰敗的原因……不,是任何家族衰敗的原因!”


    劉壽昌輕歎一聲,閉上眼睛低道:“這些道理為父怎會不知,但拿錢的都是族中支持我長房的人,你斷了人家財路,一來親戚之間不好相見、二來也會把他們推向二房、三房啊……一些小錢,無傷大雅,就當破財消災罷!”


    “時代已不同了!如今已不是十年前,父親你也知道我們中國傳統商行麵對西洋的股份製公司已處在絕對下風,這在洋務運動中那些完全失敗的官辦、民辦企業便可見一斑!傳統之中的諸多弊端無法適應現代工業和商業,如今全國上下有識之士都已確信新政改革是唯一出路;不光是朝廷,整個社會都將要發生重大變化,商界首當其中!”


    稍頓片刻,容父親消化,劉繼業繼續道:“南通張謇且不說,連北洋大臣袁世凱也在天津創建新式公司,用的是西洋的股份製、而其修建的京張鐵路更是全盤使用西方管理!麵粉廠必須擺除傳統的束縛,將隱患在萌芽之時掐斷才能確保其成為劉家百年基業。”


    劉壽昌陷入沉思,手指習慣性地敲著桌子,良久後方才抬頭問道:“你有何對策?”


    劉繼業自信笑道:“兒子這幾年也不是無所事事,連第三十四標兩千多個刺頭都能擺平,何懼一群蛀蟲?父親且將涉事人員告訴我,兒子自有辦法!”


    見劉繼業堅決,臉上充滿了進取的朝氣,劉壽昌一時真覺得自己老了、跟不上新時代的步伐。他閉上眼睛揮手道:“罷了罷了、這廠子本就是你折騰出來的,就隨你一次!為父會讓劉忠好好調查一番,你去和他聯係吧。”


    “父親英明。”


    就在劉繼業離開前,劉壽昌忽然又補充了一句:“文鹿記住,都是一個家族的人,能饒人處且饒人。”


    停頓片刻,劉繼業迴頭微笑道:“兒子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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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後,在與劉忠詳細商討並作出了充足準備下,劉繼業穿著便服騎馬從軍營出發,來到了城郊的麵粉工廠。


    這不是劉繼業第一次來工廠,當初籌建的時候便曾與劉繼嗣一起觀察過地址、迴國後也來過幾次,考察過新投資的二期廠的建設。不過相比三個月前的時候,如今工廠又變了個模樣;通往工廠的沙土路被青石板所取代,載滿了原材料和成品的馬車進進出出、整個工廠周圍開始修起了一道圍牆,不遠處二期工廠已經開始投產,工廠內存放麥子的倉庫也得到了擴建,甚至辦公樓也開始重新修繕。


    在大門處向門衛表露身份後劉繼業進入工廠內,隻見一切都是熱火朝天;搬運工人們在號子聲中將一袋袋的麵粉裝車、製粉車間中大型的機械發出轟鳴聲,一群技工在一個洋技師的指揮下操縱著鋼鐵怪獸將麥子變成精細的麵粉。


    直徑來到辦公樓,劉忠已在門口迎接了。


    麵對家中老人,父親的心腹,又是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人,劉繼業急忙下馬上前親切道:“忠叔何必跑出來!”


    此刻是劉氏麵粉廠賬房總管的劉忠依然行了一個大禮,畢恭畢敬道:“少爺來了,老仆怎能不來出迎?”在劉忠的堅持下,他做足了禮數,這才引劉繼業進入辦公樓內。就在劉繼業踏上台階前,他抬頭一看,正好看到二樓窗戶處有人影晃動,心中明白劉忠的用意。


    青瓦紅磚的辦公樓總共三層,完全是西洋的構造,此刻外部正在裝飾,加裝一些陽台等,內部則全用的硬木板。底層是普通文員辦公以及檔案存放的地方,二樓是各部門主管、會議和會客的地方,其中有窗戶能夠直接看到廠房車間內,方便觀察。三樓頂層則是負責管理麵粉廠的最高三名管事的辦公室,依次分別是總辦劉繼嗣、賬房總管劉忠、總監工劉紹虞。除了總辦劉繼嗣之外,劉忠與劉紹虞都是長房的人。


    劉紹虞在新工廠巡視,而總辦劉繼嗣昨天則跑到安徽聯係供應商了;當然,幾天前劉繼業便與自己表哥商量過,得到了他的支持。此刻突然前往安徽,自然是不想牽扯進長房的內部是非當中。


    沒錯,負責銷售環節的蛀蟲們大都是長房的人。


    所以對於劉繼業的清掃行為,劉繼嗣是喜聞樂見的。


    雖然劉繼業的到來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清末任何團體包括大家族幾乎就是漏風的篩子,各種消息到處傳。因此當劉繼業與劉忠來到二樓銷售主管的房間時,這個名叫魏勳的中年男子並沒有任何意外的樣子。


    略顯敷衍地恭維了幾句後,魏勳便出聲道:“不知少爺前來可是帶來了老爺的吩咐?”話語間輕視的態度溢於言表。


    若是平常,魏勳自然不敢、隻是在知道這小少爺擺明了是來對付自己的,魏勳又針對此做了充足的準備,這態度也就變成今天的樣子了。


    來之前的劉繼業做足了功課。這魏勳是在劉家錢莊做了二十年事的老人,長期負責山東一帶的業務。後來錢莊縮水後被改派到麵粉廠擔任銷售主管,今天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麵。


    就在劉繼業欲開口說話時候,辦公室門外忽然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下一刻八、九人便出現在房間裏,劉繼業從他們裏麵看到了不少旁支親戚,都是銷售的頭頭。


    “魏主管,這是?”


    魏勳哈哈大笑地迴答劉繼業的問題:“都是銷售部門的骨幹,來找我談事情的。”說完朝門口招手道:“大家都進來吧!”


    一下子塞了十幾人,辦公室頓顯擁擠。劉繼業與劉忠坐在洋椅上,而那新進來的十幾個人在打了招唿後都紛紛站在了魏勳的後麵,齊齊看過來,氣勢上頓時輸了一籌。


    劉忠見此,眉頭一皺,就準備開口質問,沒想到劉繼業伸手擋在他的胸前。側頭望去,隻見劉繼業冷笑一聲道:“看來在場諸位是知道本人來的目的……那也好,正好省去不少時間。”


    魏勳假笑著裝糊塗道:“少爺說什麽我不懂哩。”


    劉繼業站起身來,俯視魏勳同時指向他身後之人道:“魏主管你當然懂!不過本人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糊塗到辜負家父的信任,與這些蛀蟲站在一起……既然你忘了你的地位是家父所給,那本人就來提醒你,你的地位隨時可被收走!”


    如此*裸的挑釁讓魏勳的假笑再也裝不下去。他臉色瞬間冷下來,也站起身來,隻是身高差距讓他還是必須仰視劉繼業,嘴上毫不客氣道:“老爺也是糊塗了!少爺你與赤佬打交道多了,不懂商界的規矩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年少無知嘛!哈哈!”


    眼見魏勳如此無禮,劉忠氣得大罵道:“魏勳!敢如此無禮!”


    還未等魏勳說話,他身後的一個劉家旁支卻先站出來,仗著自己是劉家親族的身份對劉忠大加無禮道:“你劉忠不也是條狗!?瞎叫什麽啊老東西!?”


    平日的時候,哪怕看在劉忠賬房總管的位置上,至少廠裏麵的劉氏旁支在麵子上也是要客氣一番。但此刻當他威脅到他們的利益時候,也就完全撕破臉皮了。


    魏勳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好像自己也是狗一般。不過此刻正要借著這些旁支的氣勢,大家又是同一陣營,隻得強忍下心中不滿沒有說話。


    劉繼業冷酷地望向如跳梁小醜一般的旁支堂兄,見他越罵越難聽,大喝一聲:“夠了!!!!”


    然而這個名叫劉繼煌的人隻是斜眼看了看劉繼業,嘴上依然喋喋不休地辱罵著劉忠。


    劉忠在劉家幾十年,又是長期服侍家主,很少受過此等屈辱,隻是深信主仆有別的他卻怎麽也無法反駁對方……在劉忠看來,自己身份再高也是仆、而如小混混一樣謾罵自己的劉繼煌再如何也是主。反駁不得,把劉忠氣得耳根都紅了。


    然而下一刻卻見罵聲連連的劉繼煌突然鼻血狂飆跌倒在地!而與此同時劉繼業則慢慢收迴他的腿。


    原來劉繼業見他不閉嘴,毫不廢話直接一腳踹中對方的頭,馬靴壓在鼻子上,一下子便把他踢倒在地!劉繼業穿著馬靴,若不是收了幾分力這一下子就能奪取一條人命。饒是如此,倒在地上,嘴角和鼻孔都躺著血的劉繼煌也直接昏迷了過去。


    這一下鎮住全場,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那些對劉繼煌的謾罵暗自叫好、或者洋洋自得的人此刻都不可置信地看向若無其事的劉繼業,根本沒有人去注意倒下的劉繼煌。


    劉繼業直挺挺地站立著,用上過戰場殺過人的眼神掃視全場,一舉便壓倒了所有人的氣勢。他輕輕用馬靴靴跟敲著硬木地板,發出有節奏的‘洞、洞’聲。


    過了幾秒鍾,直到眼前魏勳和他身後的人臉上驚恐之色再難掩蓋時,劉繼業才輕拍兩下手掌,重新開口用淡淡的語氣問道:“現在,還有誰想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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