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真有一支頑劣的筆。


    在正常的人生軌跡,陸霜河差點就成為薑望的第一個授業之師。


    而今他卻成為朝聞道天宮的第一個求道者第一個站到薑望麵前。


    幼童薑望在鳳溪邊的猶豫,在鳳溪水底的然,如今有了絕妙的迴響。


    薑望不是那個薑望了。


    陸霜河還是那個陸霜河。


    隕仙林的慘敗,好像並沒有對他造成什影響。


    遺憾的是,也沒有帶給他太多的進益。


    以他的修為、才情、道心、積累,在這段時間早該無憾踏足絕巔。


    但他卻沒有。


    他好像永遠地困頓在那一天嗎?


    但又不太像。


    他從殿門剖進來,依然是獨屬於他陸霜河的鋒芒。


    或者說,僅就以陸霜河之名,來向薑望求道這一件事。從差點帶走薑望的“仙師”,變成向薑望請教的“求道者”,這種近乎天地顛倒的轉變,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麵對。


    陸霜河的求道之心,仍然是天底下最純粹的那柄劍,至少也是最純粹的之一。


    “薑真君願意教我?”陸霜河定於殿中。


    薑望正坐於彼:“此天宮,為求道而起。若有能解釋於萬一者,我必毫無保留。”


    陸霜河抬了抬眼睛:“這座求道天宮還是有門檻的,並非來者不拒一一你為何不拒絕我?”


    天宮中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各自靜而有道光。


    金發像在燃燒,霜發像在融化。


    或許生命就是死亡的過程,道是消逝的方式。


    而誰能超脫這一切,在生死之間,把握永?


    “當初在鳳溪邊上,你也沒有拒絕我。”薑望說。


    “看來現在的你,已經知道我是對的。”陸霜河道。


    薑望淡淡地看著他:“我並不認可。但你有你的正確。”


    “還是路不同。”陸霜河按劍而沉,但雪發輕揚:“鎮河真君傳道,不求同道中人?”


    “路在腳下,不在言語。道在行時,不在問時。”薑望道:“我不問,不求。我走我的路,隨便這條路上誰來或誰去。”


    “哪怕背道而馳?”陸霜河問。


    “篩選是劇真人的事情,我隻負責傳道。”薑望淡聲道:“倘若今日我拒絕你,朝聞道天宮就失去它的意義。”


    “不揚善抑惡了?”陸霜河又問。


    陸霜河不是一個問題很多的人,今日的確是為求道而來。薑望也不是一個很喜歡聊天的人,但他今日在朝聞道天宮。


    問即是惑,答即是傳。


    薑望答道:“我不認為我的眼睛能夠看清人心善惡,或者說相較於我個人的判斷,我更相信法繩法矩,法的區分。”


    “但法並沒有區分我。”陸霜河淡漠地說。


    相較於薑望那些劍術秘技、修行感悟,他好像更在意自己為什能夠走進來。


    天人法相有著與之相近的淡漠:“我說了,我隻負責傳道。”


    昔日陸霜河經行鳳溪邊,並不在乎自己帶走的是誰。


    今日天人法相坐鎮朝聞道天宮,並不在乎來者是誰。


    座次似有山川之遠,隔著寬廣的大殿,陸霜河看著薑望的金銀雙瞳。他在這雙眼睛,正正的看到了自己。


    似乎天道映照著天道。


    但他知道,陸霜河在鳳溪邊的不在乎,和薑望在朝聞道天宮的不在乎,並不是一件事,也不在一條路。


    前一個不在乎,是天道至公般的無情。無論誰生誰死,此心不偏不倚,不起波瀾。


    後一個不在乎,是天容萬物的無限廣闊。無非求道述道,不拘來者。


    當然,二者都不絕對。


    他行天道而有執,隻求創造一柄能夠斬斷自己,或者有資格被自己斬斷的劍。


    天人法相行天道而有私,私心向陽,願予眾生公平以及向上的力量。


    他們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道。


    或者說,真正的天道,本就不在人的特性存在。


    陸霜河注視這樣的薑望良久,終於說道:“你的日月天印並不平衡。”


    薑望在蒲團上伸了伸腳,淡漠又隨意:“我知道我想要什,我不需要坐得那端正。”


    陸霜河靜了一陣,道了聲:“受教。”


    就此按劍轉身。


    薑望的功法、秘技乃至戰鬥技巧,都不是他所求。


    他早知道薑望在走什樣的路,他隻是想知道絕巔後的薑望,又往哪個方向走。世人所傳之名,終究不夠真實具體。


    他持天道無情,但並未徹底地投身天道。一則天人難證,他所缺天地之功,也要機緣巧合,才能填補。二則他有最強之執,而天道無執。


    薑望已經證明了天人不是最強的路。


    薑望的路,也一定不能走出最強的陸霜河。


    他為求道而來,已聞道矣。


    聞道則走。


    “陸真人!”薑望叫停了他:“來都來了,何妨坐下來一論?我預感今天來的不止是你一一縱然你已不能在我身上有所得,未嚐不能在別人身上感受更多。”


    陸霜河想了想,就近找了一個蒲團,坐了下來。


    朝聞道天宮的主體建築目前隻有兩個,一個是藏法閣,一個是論道殿。


    藏法閣記錄了薑望一路走來所有獨屬的秘法道術、劍術身法、修行法門,乃至於他在修行路上的種種思考,他毫無保留地對這個修行世界開放。


    說起來隻是薑望一人的修行之路,然而詳述於文字、記錄於圖形,卻是堆積如山。


    從中幾乎可以窺見薑望的一生,因為他一生至此的絕大部分時間,的確隻有修行。


    藏法閣的每一個字,都浸透了他的汗水,是過往時光的總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論道殿別無所有,隻有薑望的法相坐鎮其中,隨時為人傳道解惑,也隨時迎接切磋。


    藏法閣是自學自修,每個人進入其間,都是單獨的空間,不會被人打擾。


    論道殿是隨來隨去,所有人都在同一個殿中,大家可以互相討論,甚而拔劍問道。


    陸霜河剛剛坐下來,殿外的光影便一折。一個須發如亂草、堆了滿臉的人,裹了一件看不清本身材質的衣衫,走進殿中來。


    他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隔著須發仿佛從林隙透出來,就用這雙眼睛看著薑望,很直接地說道:“我來求劍。”


    天地劍匣守匣人,號為“劍癡”的萬相劍主!


    除了向鳳岐之外,天下沒有任何一個真人,能夠近他十步而不死。可以稱得上是方寸之間搏殺第一的真人,十步之內的無敵。


    當然,神魂也好、殺力也好、方寸間搏殺也好、中域第一北域第一也好……這些所有的洞真層次的“第一”,都隻在薑望打破洞真極限之前成立。


    如果一定要較真的話,在薑望登頂之後,也再次成立。


    薑望注視著這位劍癡天人法相雖然淡漠,也略有疑問。


    畢竟萬相劍主出山,還真是比較稀奇的事情。


    這位劍癡長時間與世隔絕,幾乎從不離開天地劍匣,怎會關注到朝聞道天宮的消息,還第一時間趕過來呢?


    極淡的疑問的情緒,被萬相劍主所捕捉。


    他難得出山,捉情緒如捉劍,幾乎把這當做一個正式的問題,認真地道:“司閣主開匣喚出了我,說以前被占了的便宜,要我占迴來。”


    “什便宜不便宜,我知道您並不在意。您之所求,唯劍而已。”薑望眸靜如水:“請坐,您將看到我的劍。”


    話音才落下,一個身披重甲、外覆罩袍,麵甲也關著,遮得嚴絲合縫的人,就此走進殿中來。


    此人先抬頭看了一眼薑望,高傲地點了點頭,點評道:“像那迴事。”


    倒像他是來此宮講道!


    聲音是一種強行捏出來的公鴨嗓,顯然要將身份隱藏到底。


    就此走了兩步,又看了看陸霜河與萬相劍主,不輕不重地嘀咕了一句:“怎都是老家夥。”


    陸霜河麵無表情。


    萬相劍主則盤坐於蒲團,認真地看著前方地麵,絲毫不為所動一—那寫著“拾”,一筆一劃,都是薑望留下的劍痕。


    薑望覺得莫名其妙,這是太虛幻境的朝聞道天宮,他是擁有太虛幻境最高權柄的太虛閣員,又是朝聞道天宮的創建者,什人能在他麵前隱藏身份?


    除非是個超脫者!


    此人掩耳盜鈴,還十分囂張,真是叫人想不通。


    但天人法相情緒極淡,他也不說什,隻道:“請坐。”


    來人道:“上座可也!”


    大步上前,走到了刻寫為“第一”的蒲團前,坐了下來。


    “那個,我有個問題一一”此人大大咧咧地坐下,很是自然地張嘴,但旋即又想起什,轉道:“初次見麵,怎稱唿?”


    薑望看了看他:“大家都為求道而來,稱道友即可。”


    “你會不會留一手?”此人問。


    薑望麵無表情:“我不自證,你當心知。”


    此人又道:“你傳道天下無所求,做的可是虧本的買賣。會不會教到一半,又需要補點什?”


    這廝現在倒是謹慎。


    頗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入宮已納束修。”薑望道:“你向我請教,也是在教我。”


    “正是如此!”此人一拍大腿:“一般人能夠遇到這些問題嗎?一般人我能問他嗎?咱們是互不吃虧,誰也不占誰便宜。也別說誰教了誰!”


    薑望不置可否。


    此人又道:“我有一個朋友,乃蓋世天驕,他是練重劍的。有這一個問題,你看看啊一一”


    “等人到齊了,再一起論道,如何?”薑望打斷了他:“你的問題,可能是別人也在思考的問題。”


    薑望把自己放在論道者的位置,而不是傳道者的位置,他不覺得自己所言,就是唯一的真理。或許其他人會有更好的答案,他也會欣然學習。


    重甲罩袍下的人,又嘀咕了幾句,什“在精不在多”、“別什人都等”,見沒人搭理也就安靜了。


    又一卷黃雲飄來。


    黃舍利頭上簪花,風風火火地走進來。


    她有一種健康的、燦爛的美,大大咧咧地衝薑望擺手:“不用招待,我自己來。”


    左右巡視一圈,目光隻在陸霜河臉上稍作停留,大步走到最前,就在第一排第三個蒲團上坐下了。


    坐下來也不幹別的事,就目光灼灼的盯著薑望。


    甭管其他人是為什而來,她反正是單純地欣賞天人法相,平時叫薑望換個法相什的,薑望可不理會—一對美色始終如一的追逐,又何嚐不是一種求道的精神呢?


    黑衣黑刀的秦至臻,就在黃舍利之後走進天宮。


    他求至境,求完美,不放過任何努力的機會。


    而洞真之極致,正在眼前。能得到薑望毫無保留的指點,他怎都不會錯過。


    一步一步,極穩定地走到前排位置,在第四個蒲團上坐下了。


    他的目標一直都很確定。


    利占了,他別無選擇。


    “劇老閣設計的考核幻境好像不太行啊。”秦至臻坐下來後,黃舍利便低聲抱怨了一句。


    大家同在太虛閣,總歸是親近一些,就有課上講小話的衝動。


    秦至臻是個穩重的性子,先迴頭看了一圈,再次確認劇匱並不在場,又斟酌了一下措辭,才道:“我也覺得。劇真人有時候太過教條,這就導致一一”


    吱呀


    天宮大門再一次被推開。


    麵無表情的劇匱和一本正經的鍾玄胤,就走了進來。


    “我來確認一下是否有效。”劇匱一板一眼地說。


    “我來記錄朝聞道天宮初開的情況。”鍾玄胤照本宣科地道。


    若是魔猿法相在此,必要玩笑一番。


    天人法相隻道:“兩位道友請入座。”


    劇匱坐在了黃舍利後麵,鍾玄胤坐在了秦至臻後麵,也就是第九、第十的位置。


    秦至臻頗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但定身不動,如山如礁。


    “黃閣員覺得,這考核幻境,哪不行?”劇匱認真地問。


    黃舍利可不會不自在,大大咧咧地道:“有些欠缺。”


    “比如?”劇匱問。


    “比如對麵相的把控。”


    “麵相?”


    黃舍利語重心長:“朝聞道天宮是這重要的地方,天宮開啟也算我們太虛閣三九三零年的頭等大事,你總得招點麵相好的進來吧?”


    劇匱沉默了片刻,意識到自己有點對牛彈琴了,但還是不死心地問了句:“什才算好的麵相?”


    “好看。”黃舍利言簡意賅。


    劇匱決定不再理會她的意見。


    但黃舍利卻轉過身來,很認真地強調她的理念:“美麗即力量,生得好看是造物的嘉許,這本身即是道的體現。


    劇老一—”


    她的滔滔不絕,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看著殿門方向。


    “怎?”劇匱莫名其妙。


    “錯怪你也!”黃舍利說著,竟然起身。


    劇匱循著她的視線迴頭一一但見得緇衣的一角,輕輕飄起,像一朵素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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