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向我道別的嗎,嘉莉?”


    威爾·格雷厄姆站在牢籠之內,抬起頭說道。上一次他與嘉莉·懷特對話時,她被鎖在同樣的鐵籠之內,而現在她自由地站在警戒線外,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自己。


    他也在看著她。十八歲上下,金發碧眼又溫順乖巧。盡管清秀的麵龐和姣好的身材被瑟縮和膽怯所掩蓋,可觀察細致的人仍然能發現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從外表來看,和他的阿比蓋爾一樣年輕又美麗。


    ——僅僅是從外表來看。


    “我們隻見過一麵,你沒必要特地趕來,除非你仍然很好奇。”威爾繼續說道,“好奇你的使者把我當作朋友的理由。”


    漢尼拔·萊克特說嘉莉·懷特是個單純的人,她的確是的。威爾·格雷厄姆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察覺到嘉莉有著一顆純淨坦率的心。


    然而雪白的心可謂純淨,烏黑亦然。


    “你是如何脫罪的,嘉莉?按照他們安排好的,乖乖地裝成一個受淩者,將錯誤全部推諉給霸淩者、塑造一起活生生的校園欺淩慘案,對嗎?”1


    為何要將嘉莉送到自己身邊呢?威爾一開始不明白,在見到嘉莉之前他以為漢尼拔又送了一個阿比蓋爾給自己。


    他的阿比蓋爾,美麗的阿比蓋爾,至今屍骨無蹤的阿比蓋爾。


    “但這並不是你最初的想法,你最初的時候決定承擔一切罪過。那麽,你覺得這是誰的想法?”


    不過這樣的猜測在見到嘉莉時全部被推翻了。


    漢尼拔在炫耀。


    那個聰明又善於偽裝的殺人犯,將一個尚且沉睡著的使徒送到了自己的麵前。他要自己看著她慢慢蘇醒,看著她褪去人皮掙開骨骼,伸展罪孽的雙臂,睜開那雙純粹的,隻含有惡的眼睛。


    來自惡魔的炫耀。


    “不必再把畏懼的模樣展現給別人,嘉莉。”


    他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你不再害怕。”


    站在牢籠之外的少女愣住了,威爾·格雷厄姆看到她後背有漆黑鋒利的鹿角如同枝芽一般生長開來。


    .


    明明在精神病院裏也不是見不到光,可是當真的踏出那個陰森詭譎的地獄分家時,嘉莉仍然感覺和煦的陽光是那麽的刺眼。


    護工說她很快就重獲自由,他說的沒錯。在傑克·克勞福德到訪巴爾的摩犯罪精神病院的第四天,嘉莉·懷特因證據不足而釋放。


    證據不足,沒有什麽理由比這更嘲諷了不是嗎?看到自己憑空操縱物品和火焰的人多的嘉莉都數不清,可他們寧可相信是兩個成績平平的女高中生


    精神策劃出的一切,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是個女巫。


    曾經的嘉莉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常人的信任與友好,但經曆了這件事後,現在的她隻覺得他們愚蠢又可笑。


    “小心台階。”


    漢尼拔·萊克特醫生的聲音將嘉莉拉迴現實。


    她側過頭,醫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嘉莉隻要稍微抬抬眼就能看得清他西裝材質的紋路。


    這麽近,近到觸手可及。


    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在雙手自由的情況下與醫生近距離交談時,一種難以言狀的窒息感拽住了嘉莉的肺。她近乎慌亂地扯起一個笑容:“謝謝您……您一直以來幫助我。”


    迎上他的雙眼時嘉莉沒來由地感覺到心虛,她想醫生一定是猜出了自己在想什麽。但他並沒有戳破自己,也沒有流露出厭惡或者排斥的表現,醫生隻是禮貌地露出淺笑:“這沒什麽,嘉莉。”


    說完他指引著嘉莉走向馬路邊:“你在原地等我一下好嗎?我去開車。”


    事實上離開精神病院的嘉莉根本無處可去。


    望著坐落在馬路對麵的精神病院大門,嘉莉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恍惚感。


    母親說懷罪的女巫理應被石頭砸死,那晚從天而降的石頭砸穿了家中的屋頂,砸碎了牆壁與地板,卻獨獨沒有砸死她。


    現在嘉莉沒有了家,也沒有其他親人,而且她已經十八歲了,不再享有未成年人的特權。


    最終是學校裏的體育老師德斯賈爾丁女士同意暫時收留她……德斯賈爾丁女士,一位善良的女性。她從來沒有像其他老師那樣嘲笑自己蔑視自己,是她站出來為曾經飽受欺淩的自己主持公義。


    甚至直到在近距離目睹了畢業舞會的慘狀之後,縱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她仍然願意提供住處給無家可歸的自己。


    自己隻是個罪人……


    “嘉莉?”


    嘉莉戒備地扭過頭,循聲向唿喊自己的聲音望去。


    站在她麵前的是個男人,二十歲左右,身材矮小又五官陰沉,蒼白的麵龐不自覺地顫抖著,一個精神不大正常的陌生人。


    幾乎是在嘉莉看清男人長什麽樣後就確定了這點。


    “你是誰?”嘉莉警惕地後退三步,不答反問。


    男人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嘉莉覺得他是想笑的,但這更凸顯了男人的神經質。他咄咄逼人地跟著嘉莉向前幾步:“嘉莉·懷特?你是嘉莉·懷特吧?”


    她不認識他,嘉莉沒見過這個人,過去的時候母親也從來不讓她與男性接觸。


    但他卻精確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除了弗萊迪·朗茲或者其他記者的新聞報道外,她想不出男人還能從哪兒知道她的名字。


    “你想……”


    當男人被汗漬沾濕的手握住嘉莉的手腕時,她的聲線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嘉莉試圖甩開他的手:“你想幹什麽!”


    “你是嘉莉·懷特!那個女巫,女巫!”男人死死拽住她的手腕,一邊喘息著一邊說道,“你殺死了他們對嗎,你殺死了那些人是嗎?”


    “你——”


    掙紮之時嘉莉的目光無意間觸及到男人的眼睛,尖叫聲如同斷了電般戛然而止。


    她的反應似乎給了男人莫大的鼓勵,再開口時他的語氣中帶上了討好的試探:“你感受到了對吧,我的女巫。他們不會理解你,但我了解你,隻有我了解你!我知道人是你殺的,我知道你才是罪魁禍首。你才是我的女巫,你感受到了,對吧?”


    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不顧一切的希冀和憧憬,甚至還有毫不掩飾的熱情和崇拜在那雙混沌不堪的瞳仁裏盤旋迴轉。


    透過男人神誌不清的眼睛嘉莉仿佛看到了自己。


    正在看著使者的自己。


    不。


    惡心,真是令人作嘔。反胃的情緒止不住地湧上心頭,嘉莉竭力克製住幹嘔的衝動,努力將自己的反應維持在正常範疇內,嚐試著從男人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你放開我,有什麽話你可以……可以好好給我說。”


    使者在看自己時也是如此嗎?與這個瘋子一樣,肮髒又下賤嗎?


    那一刻嘉莉的心幾乎沉到了胃裏。


    然而男人就像是沒聽見嘉莉的話一樣,依舊緊緊攥著她的手腕自顧自地說著:“我懂你,女巫。隻有我懂你!”


    她的使者如此的高尚優雅,而她卻和這個陰溝裏的臭蟲一樣惱人,還散發著像是剛從泥潭或者石油坑爬出來沒多久的惡臭。


    胃部就像是擰成了一個結,嘉莉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厭惡與鄙夷:“我說了,你給我——”


    嘉莉猛然抽迴手,男人充滿著汙垢的指甲在她的手臂留下了長長的一道血痕。


    久違的痛楚深深地刺穿了她的大腦,按捺不住的躁動如同黑布一般蒙住了嘉莉的雙眼。


    “——放開!”


    隨著她淒厲尖銳的叫喊聲,男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嘉莉任憑那滔天的火焰吞沒了自己的心髒,她攥緊拳頭,一個殘酷決絕的念頭釘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要撕碎他。


    就像是想要撕碎弗萊迪·朗茲一樣,扯爛他的皮肉,捏碎他的骨頭,讓他的血液迸射在這死一般灰色的地麵上,讓他——


    就在這個念頭即將成形的前一刻,一雙沉穩的手握住了嘉莉的肩膀。


    始料未及的嘉莉猛然一怔,而後她感覺到熟悉的氣味覆蓋住自己,她被那雙手緩緩地拉至身後。深色西裝擋在了自己的麵前,是萊克特醫生,他用自己寬闊的脊背徹底遮住了她的視線。


    嘉莉一個激靈,冷靜下來。


    “先生。”醫生沒有迴頭,嘉莉從他低沉的聲線裏聽出了隱隱威脅的意味,“不論以什麽理由當街糾纏一位女士,都是不得當的行為。”


    隻差一點。


    嘉莉很驚訝地發現在醫生出現後,自己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遺憾……遺憾自己沒有殺死這個男人。


    醫生不讓她迴避自己想殺人的念頭,嘉莉不會再迴避。她就是想殺了他,醫生的出現保護了自己,可嘉莉知道那更是保護了男人在街頭血濺三尺。


    這是不對的。嘉莉知道,可是她的心中除卻可惜以外空無一物。


    可惜不能在使者麵前殺死他。


    透過萊克特醫生的身軀,她看到那個男人狼狽的站起來,像是畏懼一般轉身逃走。


    然後醫生轉過了身。


    在與他的目光相撞時,嘉莉下意識地瑟縮著想逃開,但萊克特醫生的反應比她還要快。她感到那雙有力的手掌托住了自己的手肘,也阻止了自己的逃離,醫生深色的眼睛在她的身體上來來迴迴掃視了好幾迴:“你還好嗎?”


    她……想逃離。


    隔著布料嘉莉仍然覺得醫生接觸的那部分皮膚正在燃燒,他比自己高出很多,被籠罩在男人的陰影之下那種焦灼的口渴感又迴來了,與此同時還有難以描述的羞恥與愧疚。


    麵對著使者時她和那個男人有什麽區別呢。


    意識到這點的嘉莉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那個、個人,他……”


    醫生沉著的接下了他的話:“一個你的追隨者,嘉莉。現在你也是個名人了。”


    是的,一個她的崇拜者。在看清那個男人的眼睛時嘉莉就得到了確切的答案。


    “因為我是個殺人犯,”嘉莉輕聲開口,“所以他追隨我。”


    追隨一個殺人犯,被魔鬼附身的女巫。嘉莉想不出為什麽,但這樣的念頭仍然讓她感到惡心。


    聽到自己的話後,嘉莉感覺到萊克特醫生放在自己手肘的手掌挪了挪:“我需要確定你現在是否有失去控製的跡象,嘉莉。”


    不會失去控製了,她的目標已離開,嘉莉不想在她的使者麵前展露自己醜陋的一麵。


    也不能展露那醜陋的一麵。那卑賤又令人惡心的,像那個男人的一麵。


    她必須隱藏起來,就像隱藏自己的欲|望一樣。


    “我……很好。”最終嘉莉緩緩地吐了口氣,找迴了自己正常的語調,“我隻是有點驚訝,醫生。”


    醫生審視的目光讓她在一瞬間有種他會拆穿自己謊言的錯覺。


    但是他沒有。


    “很好。”


    萊克特醫生收迴了自己的手,他轉過身彎下腰,抽出自己胸口口袋裏的手帕,隔著布料,從男人離開的地麵上撿起一個黑色的皮夾。嘉莉的注意力被微妙地轉移了:“這是……他落下的?”


    身著大衣的醫生撇過頭:“fbi懷疑殺死蘇的兇手是在宣揚他認同你的觀點。”


    “是的。”護工告訴過自己,那個來遞送資料的法醫也告訴過自己,“您認為……是他殺死了蘇嗎?”


    “你認為呢?”醫生收起皮夾,不答反問。


    嘉莉抿緊嘴唇。宣揚觀點,或許是的。


    但是她的追隨者幹的?嘉莉不這麽想。


    “我不知道,醫生。”她垂下眼眸,小聲說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直接站在我麵前告訴我他的想法。而不是這樣僅憑……猜測。”


    萊克特醫生以不易察覺的角度側了側頭,而後重新走到了嘉莉身邊,並沒有迴應嘉莉的話語,轉而以一種敘述的語氣開口:“我想德斯賈爾丁女士應該在家中等急了,咱們走吧。”


    .


    德斯賈爾丁女士如同嘉莉記憶中的一樣美麗善良。等到醫生把嘉莉送到她的公寓門口時,打開房門的女士給了她一個淚眼婆娑的笑容和大大的擁抱,而後還體貼地給了她與醫生道別的時間。


    等到她重新走出德斯賈爾丁女士的家門口時,萊克特醫生從車中拿出一個袋子給她,嘉莉一眼就認出了袋子裏裝的是什麽。


    她的禮服,畢業舞會中被血液染透的那身。現在已經被洗幹淨了,粉紅色的布料透露出和煦的溫度,嘉莉接過袋子時隻覺得手指在不自覺地顫抖。


    “想來洗幹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嘉莉勉強地說道。


    “是fbi的人處理的衣物。”醫生自然不會把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這件禮服很漂亮,裁縫的手藝相當了得。”


    嘉莉扯起了一個笑容:“我自己做的。”


    然後她在醫生的臉上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詫異。她的使者總是寵辱不驚又高深莫測,看到他驚訝的神情讓嘉莉莫名地感覺到滿足。


    而在需要讚美的時候,萊克特醫生從來不會吝嗇自己的言語:“這相當了不起,嘉莉。”


    “謝謝您,醫生,以及……”


    “什麽?”


    不知是出於什麽理由,或許僅僅是因為她那賴以生存的警戒心與觀察力在警告自己,嘉莉突然感覺到如果她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很有可能會導致不可預料的後果。


    但是嘉莉覺得自己應該告訴萊克特醫生。


    她抬起頭來,用一種畏縮地語氣像是喃喃自語般開口:“……我臨走前又見了威爾一麵。”


    當天使的名字脫口而出時,嘉莉察覺到醫生身上的氣場發生了變化。


    縱然他依然是那副莊嚴肅穆的神態,依然是挺拔堅定的站姿,甚至連五官也隻是微妙地動了動,但她就是感覺到他和之前的態度不大一樣了。


    威爾說她想脫罪的想法不是自己的想法,嘉莉很清楚那的確不是。


    她知道那是誰的想法,就像她知道殺死蘇的人是怎麽想的一樣。


    “他說了什麽,嘉莉?”醫生用他依然平靜的聲線問道。


    “他說……”嘉莉攥緊的懷中的袋子,顫顫巍巍地迴答,“他說我不必要……必要裝出害怕的樣子,因為……為我不再害怕。”


    然後醫生笑了起來。


    這是嘉莉第一次看到醫生以這種明確地的方式展露出笑容,他深刻的五官顯現出讓人安心的溫柔。


    他伸出了手,像是父親一般輕輕地碰了碰嘉莉的臉頰——父親,嘉莉的生命中從來沒有父親的存在,可她仍然出現了這個想法。


    “他說的對。”漢尼拔·萊克特醫生同樣放輕了聲音,幾乎是貼著嘉莉的耳畔開口說道,“你的確不必再裝出害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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