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可有話要問?”白發老翁端著緊張兮兮的書局老板送來的上好碧螺春,淺淺的飲了一口,眉開眼笑的看著寧羽問道。


    莫名其妙就成了眼前這位縣令師爺的寧羽,看著精氣神皆似青壯的老翁,摸了摸鼻子,說道:“老大人似乎早就認識小子,這是何故?剛才沒反應過來,這會兒再想,這似乎是個局,您老人家早就放好了餌料,就等我這條魚上鉤了。”


    老翁捧腹大笑道:“老夫可不認為你小子是魚,小小年紀狡詐卻如鬼狐,心智沉穩比國子監那幫後生可厲害多了,既然你這般聰明,你說老夫如何知曉的。”


    寧羽低頭眼珠轉了轉,忽然牙咬切齒道:“這偌大的劍閣城,我認識的人除了我家門口賣燒餅的,就隻有那個穿著書生裝書生的白癡捕頭,嘿嘿,老大人,秦珬可在縣衙裏?”


    老翁擠眉弄眼道:“咱倆果然所見略同,老夫也瞅著那小娃兒的衣裳穿著別扭,總是想拿刀給他來上幾刀,可那小子屬泥鰍的,總是抓不住,‘白癡’二字雖然未曾聽聞,不過用得極為妥當,小子,可是你所創?”


    寧羽笑了笑,說道:“這個詞可不是從小子嘴裏邊兒說出來的,而是山中的師傅所說,小子從小耳聞目染也就學來了,而且若在一定的意境之下,對著白癡的人喊出白癡二字,會心情舒暢,比什麽靈丹妙藥還靈,您老若是有機會一定要試一試。”


    老翁摸了摸雪白參差的胡子,晦澀莫深道:“恩,此事要得,你說你有師傅,這‘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是你所作,還是你師傅所作,你補全了說來聽聽。”


    寧羽眼神微微古怪,對老翁說道:“自然是師傅他老人家所作,小子才疏學淺,自然作不出這等佳作,這首《問劉十九》是師傅遇到酒商,作為送酒之禮而寫的,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老翁放下手中的茶盞,手指輕輕敲在碗沿上,一邊兒打著一邊兒念,津津有味,念罷,滿臉陶醉道:“意境上佳,詩才上佳,詞句上佳,此詩必是絕佳之作,也隻有你師父這等世外高人才能作得出如此淡薄鳴金之作,聞得此詩,老夫這肚腹中的酒蟲可都被勾起來了,可惜,手邊無好酒,小子,這詩中酒可是佳釀?”


    “這個小子可不知道,當初小子隨師父見酒商,想嚐一嚐新醅之酒,可師傅一個巴掌就絕了小子的念想,所以小子也不知曉。”寧羽平靜的說道。


    老翁嗬嗬一笑,道:“哦?即是這般,那老夫也不強求,小子,你如此聰慧,而且師從名師,老夫倒要考校考校你的才學,小子,這‘死’之一字,何解?”


    寧羽眼皮低垂了幾分,略微思考了片刻,說道:“這‘死’字,一橫,一歹,一匕,這一橫是道義,是律法,是公平,是一條線,越過此線,那就是歹人,一匕,是劍,是天下的綱常,更是道理,亂了綱常,沒了道理,此人不死何為。”寧羽說得平靜,可平淡的語氣裏卻添了一抹冰涼的殺意。


    “那老夫且問你,你心中這一橫可與道義,與律法,與公平同視,這條線在何處,你心中又何為歹人,你手中的劍所刺為何,你心中又將什麽看做道理?”


    “這條線就放在那,從未動過,過了線就是歹人,手中的劍自然要刺出,小子心中有道義,卻沒有律法,而世間不存在公平,所以沒有公平,至於道理,弱者麵對強者才會講道理,所以道理就是沒道理。”


    “那你因何殺人?”


    “因為道義,因為公平,因為道理,沒人講道義,沒人講公平,沒人講道理,那就我來講,殺人自然有殺人的道理,所以沒有為什麽。”


    “那你可在代天行事?”


    “自然不是,在我眼中,老天是最無情的,但是老天又是最為公平的,所以,我就是我,不是天,也不是一切,隻是我而已。”


    “這個說法倒是新奇,世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秤道義,秤良心,秤天下,北戎之人那杆秤上我夏國之人都是人頭與軍功,西楚那杆秤上,我夏國是搶奪了他們城池的賊人,而夏人這杆秤上,這天下就該是咱們的,身處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有異,這杆秤便不可能平,小子,你眼中,可有夏人,楚人,莽人,蠻人。”老翁滿含笑意的問道。


    寧羽低頭沉思了片刻,指了指北方,又指了指南方,隨即道:“師傅曾說過,這是個奇怪的問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無論如何也消除不了的界限,楚夏同宗同源,沒有種族這個觀念,戎國是莽人,西北的蠻人。


    若是以國來說的話,永遠不可能有共處,而就小子看來,就隻有兩種人,好人與壞人,因為,無論是北邊兒的莽人與蠻人,還是南邊兒的楚人與夏人,歸根結底,都是同源,隻不過大概莽人蠻人吃得東西太糙,所以長得不好看,不過卻不能否認這個道理,道理雖然幼稚,可就隻這麽個道理。”


    “哦?這個說法不錯,老夫也曾周遊幾國,發現了除了長相皮膚相去甚遠之外,無論是習性還是其他,都極為接近,如此這般,你是不在乎楚人,夏人,還是莽人了,你無家國之念,若是有一天,你發現大夏錯了,而你身處北戎,你當如何?”


    “我會找到錯根,即使那人是皇帝。”


    “哦?這很好。”


    “那老夫再問你,你可是君子?”


    “當君子太累,小子還是喜歡做小人。”


    “老大人心中可有道理與公平?”


    “以前有,現在沒了。”


    老翁大笑兩聲,慈眉善目的看著寧羽,滿意的說道:“世間本就沒有什麽道理,又何來的公平,老夫早年想改變這天下,臨到中年才發現,老夫卻被天下所改變,老夫活了五十載才悟得的道理,你小子卻早已得知,可惜老夫早已少了當年的銳氣,若不然還真陪你鬧上一鬧。”


    老翁說完,忽然站起身,撐起常人難及的身體,向門外走去,快要走出門口,老翁忽然迴頭,白發蒼蒼垂下,眼睛精神爍爍的看著寧羽說道:“小子,以後殺人莫要親自動手,天下萬般法,此等是最愚蠢的,少年心性,還需慢火溫頓,三五載可小成,扶搖之誌,少年可期,可青天就在那,慢慢走,慢慢走,等你走到了雲端之上,再想想今日的話,再思忖。”


    寧羽呆呆的看著這位身材高大的老翁,心中翻江倒海,他從沒有這般被人看透過,這位經曆了世間滄桑的老人,並沒有責怪他心中那扭曲而怪異的道德底線,也沒有說什麽大道理,隻是讓他慢慢走,慢慢走。


    身材高大的老人似乎頭發有些癢,他撓了撓,慈眉善目的笑道:“小子,以後再有什麽詩篇文章,當讓老夫先目睹為快,莫要私藏,還有你深山裏的那位師傅,以後莫要提了,你若不介意,以後便以老夫之名為師,老夫名諱嘛,顏子介。”


    寧羽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壓下心頭的震驚,他終於知曉了老人為何這般令人信服,又為何身高比高人更高,原來他真的是高人,比高人更高的高人。


    六十年前,大夏新君晉位之時,普天同慶,皇帝在朱雀城樓昭告天下,一位從私塾走出來的年輕先生,衝到朱雀門下,赤腳免冠仰頭望著天,也望著新晉的君王,說出那番,願為天下寒門做路石的無知之言,當著天下人的麵作《寒門賦》,一舉驚動天下。


    大夏新君慕其才華,讓年輕先生入朝為官,可年輕的先生卻拒絕了擺在他麵前的似錦前程,他求陛下賜一塊地,在那結廬授課,好讓天下寒門弟子有書可讀,隨後,寒門學子紛至遝來,於是,在朱雀街旁,那原本叫顏堂如今叫國子監的學堂才得以建起,天下三分之一的寒門子弟皆是出自國子監。


    他棄官而授業,而且授的是寒門,此等行徑被天下的世家所不容,於是,六十年間,他一共有近百次差一點命喪黃泉,至今因為背後的劍傷而無法彎腰,而隻能挺直了背頂著天下最沉重的一座大山,隻因為他要為天下鋪一條路。


    一條叫做寒門的路。


    顏迴顏子介,兩代帝師,就是當今皇帝見了他也得行弟子禮,他是國子監老祭酒,他被稱為文起三代之衰,他是天下寒門最為敬重的老人,在老酒鬼給他的布書上,他是位列第一位的老人,誰能不敬重,誰可以不敬重?


    寧羽目光癡癡的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高大的老人,失心瘋一般的喃喃自語道:“李秀才,你不是說曾見過老祭酒,嘿嘿,小爺也不差,我可是做了他老人家師爺了,羨慕吧,你在天上好好看著,好好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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