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茵的唿吸窒住了。


    一股麻意飛快地從她的指尖,直竄上了頭皮。


    她猛地攥了下手指,抓了抓膝頭的裙擺,而後重新對上了宣王的雙眸。


    “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薛清茵吐了口氣。


    說出這句話,就是說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在來到這裏的第一天起,她就堅定地想她要偽裝到底。她不願被人當做鬼怪妖魔,最後被架上火堆。如果是被家族的私刑處死,那也是很可怖的。


    甚至也可能被人當做稀奇玩意兒。


    就像是從海外漂洋而來的那些珍奇異獸,最終落得圈養的下場。


    多可怕。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信任宣王。


    她隱隱間,也明悟了為什麽宣王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她和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調查她家世背景時,稟報上來的那些東西僅僅隻是佐證。


    真正讓他一開始就產生念頭的……


    是因為她的特殊來曆,使得她置身這個世界時是萬分孤獨的。她將這個世界的許芷當做最親近的人。但她絕不敢對許芷提起自己的來曆……


    而當他見到她。


    兩個孤獨的靈魂便相遇了。


    “那個世界……很便捷。”薛清茵目光一轉,掃到旁邊的茶壺,她道:“他們通過燒水,變出蒸汽機,用蒸汽的動力驅動車輪。這麽長……比宮殿群還要長的車,會飛速地奔跑起來。從京城到益州,也不過是兩個時辰的距離。”


    “像仙術。”宣王道。


    “不,不是仙術。是人力完成的。很偉大吧?”


    “嗯。”


    “像這樣的炎炎夏日,我們可以吹空調。它能將熱氣變成冷氣。大部分人家裏都能備上冰箱,他們可以放很多雪糕冰棍進去。下班迴到家,就可以吃上一根,冰涼的甜意從舌尖滑入喉中,一天的疲乏都會消除大半。”


    “然後可以打開平板。當然有錢一些的可以打開藍牙音箱,打開投影儀。挑選自己喜歡的歌單,一邊聽一邊做飯。做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如果太累,也可以叫外賣。外賣就是……有人會將飯店裏做好的食物,送到你的家裏來。你有很多食物可以選擇。天南海北,各大菜係。等飯菜好了,就可以坐下來看劇。也就是你們的聽戲。但我們的劇更豐富,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


    薛清茵越說越順暢。


    那些關於現世的記憶並沒有被模糊掉,因為深深藏起來,反而變得如此鮮明。


    “聽起來是一個很舒服的,會使人歡欣的世界。”宣王又道。


    薛清茵愣了下,搖頭道:“不。”


    她想了下說:“我在那個世界……依然是孤獨的。”


    “為何?”


    “因為……一切太發達了。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快,很累。人際交往的成本很高。便不如放棄人與人的來往。”


    “那你的父母……”


    薛清茵的瞳孔驟然張大了些。


    她將膝頭的裙擺抓得更緊了,但很快便鬆開了。


    “哦,他們啊……偏愛我的弟弟。”她輕描淡寫地說完,就沒有再繼續了。


    宣王一下便皺起了眉。


    薛清茵瞥見了他的神色。


    這才繼續開了口:“我之前生活在一個小城市。嗯,比興州還小的小城。我的同學,嗯你們叫同窗,還有我童年時的夥伴,全都在那裏。但我卻不得不離開那裏……因為長得漂亮在小城市也並不是什麽好事,我的父母會寄希望於讓我嫁給當地有錢的人……一定得是當地。一旦去了外麵,他們知道他們就掌控不了我了。”


    宣王的眉頭皺得更緊,眼底泄出一分煞氣。


    “但人可悲的地方就在於,越是得不到什麽,便越渴求什麽。理智上驅使我離開那座城市,但感情上卻使我渴求親情。這種矛盾反複折磨之下,人會變得畏懼親密關係。因為在我人生第一段親密關係之中,我的父母帶給我的都是傷害。”她小聲說著,又抬頭看了看他。


    她不是不夠喜歡他。


    隻是無法做到像他一般毫無保留。


    好在他太有耐心了……


    但凡換一個人……她大概還是那個孤獨的薛清茵。


    大抵真如他所說,今日這般,皆是注定。


    注定隻有他們方才能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茵茵。”他抱住了她,撫動她的發絲,語氣艱澀,“經受如此苦難,你卻依舊長成今日這般模樣,何等不易……”


    薛清茵心道,見了你才曉得我的苦痛算什麽呢?


    不過隻有於你來說,你才覺得我的苦痛那樣大。


    “也沒有多麽不易……那個世界大部分的女孩兒都能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沒有你們讀的書這樣複雜,但卻足以使人明理。她們不必頭戴幕離,不必仆婦陪伴。她們可以自由地接觸到所有人。從不同的人身上學到不同的東西。開闊眼界,便亦開闊了心胸……她們都能擁有自由的心,不必受家族的框縛。我便是這樣長成的。”


    宣王抿緊唇,沒有說話。


    薛清茵忍不住抬頭瞧了瞧他的臉色,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想必是覺得她來到這裏,還要忍受那些爾虞我詐,忍受梁德帝的猜忌多疑,忍受皇權之下的重壓……是委屈她了。


    薛清茵語氣輕鬆地道:“我在這裏也依舊自由啊。誰都縱著我……”


    宣王沉聲道:“不夠。”


    薛清茵沒有說“已經夠了”來安撫他,她隻是道:“那你便更厲害些吧,厲害到讓我自由自在,從此誰也不敢惹我了。”


    宣王應聲:“好。”


    薛清茵忍不住趴在了他的肩頭,整個人都挪過去騎在了他的腿上。


    她甕聲甕氣道:“真奇怪啊,你一開始為何不懷疑我是什麽孤魂野鬼呢?”


    宣王淡淡道:“冤屈和憤恨才會造就出鬼怪。”


    薛清茵張了張嘴。


    他說得也還……真沒錯。


    古時的人,第一次在故事中寫下“鬼”,是為了借鬼之口訴人冤。


    她的身上沒有怨憤,又怎會是鬼怪?


    “那你怎麽不猜我是什麽神仙啊?”


    “若茵茵是神……”


    “嗯?”


    “我能許願否?”


    “?你許來我聽聽。”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薛清茵說不出話。


    他問:“願望可成?”


    薛清茵:“……可。”她頓了下,忍不住又問他:“你怎麽不許願我們共生共死共白頭?”


    宣王沒說話,隻是摩挲過她的後頸。


    薛清茵:“那我許願吧。”


    宣王的動作頓住了。


    薛清茵加重了咬字:“你可要活得久一點啊!”


    她緊緊抓住了他的肩頭,指尖用力到泛起了白。


    他們會改變原著的!一定會!


    京城。


    孟族的貢品被悉數送入京中,與之一並送來的,還有三十名孟族美人。


    朝中便也舉辦了一場大宴,共賀梁朝之神威遠播至孟族的高山。


    宴會是由太子舉辦的。


    眾人這才想起來,太子還沒死哪。


    宴會上,等到孟族美人獻舞後,皇帝自己納了一個,其餘的都贈給了太子。


    弄得朝臣們心下茫然,心道那太子不是死得更快?


    怎麽不留幾個給宣王呢?說到底,這其中有些也是宣王的“戰利品”。


    “陛下。”內侍此時雙手奉上了孟族王親手寫下的信函,內侍道:“已驗過。”


    梁德帝應了聲,這才打開信函。


    眾臣抬頭望去,隱約可見皇帝的神情凝住了。


    這是為何?


    其中寫的不該是那孟族王俯首稱臣的話語嗎?


    梁德帝疊起信紙,隨手交給一旁的宮人,這才道:“孟族王要求娶我梁朝女子,立為王後。”


    眾臣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那倒是好事。”


    “是啊,此去和親,便更能傳播我梁朝之威。”


    “以我梁朝之禮,教化那些蠻夷之人。”


    梁德帝淡淡一笑:“諸位可有頭緒?”


    “陛下的意思是……”


    “諸位家中的女兒……”


    大臣們個個皺起眉:“臣家中的女兒,恐怕難當王後大位。”


    梁德帝看向薛成棟:“薛侍郎家中有個姑娘,還未婚配?”


    “……是。”


    梁德帝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個大臣,將他們一臉便秘之色盡收眼底,隨後才先行離去。


    這些人……未必是真的舍不得家中女兒。


    隻是要他們舍出女兒,須得拿出做交換的東西才行。


    梁德帝迴到殿中,沉聲道:“磨墨。”


    內侍連忙送上紙筆後就開始研磨墨條。


    不一會兒,梁德帝蘸取了少許墨汁,提筆落下。


    『孟族王求娶你那庶妹,你可知此事?』


    梁德帝寫到此處,停筆凝視紙麵半晌,最終還是將紙揉了,轉而另起一封。


    隨後在信中寫道:『有一日,朕問你大哥,你的字是跟誰學的。他接過你的信紙一瞧,臉色大變。你莫不是跟他學的……』


    “送去益州吧。”梁德帝道。


    跪在階下的人,叩了個頭,隨後起身去接信。


    梁德帝突地問他:“宣王與那孟族王一共見過幾麵?”


    那人疑惑道:“迴陛下的話,交換人質時是第一麵。之後宣王率軍一路攻過去,二人還曾當麵交手。那孟族王的頭都險些被斬下來……”


    梁德帝垂下眼,淡淡道:“聽聞班城要舉行一個儀式?”


    “是,應當已經舉行了。”


    梁德帝又問:“你認為以宣王的本事……能否一氣攻入孟族的王都?”


    那人猶豫片刻:“小人不敢妄言……”


    梁德帝也沒追問,隻道:“下去吧。”


    “是。”那人揣上信扭頭往外走去,隻是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又想起一事道:“還有一樁八卦。”


    “八卦?”梁德帝皺起眉,心道這什麽東西?也值得提起?


    但他素來交代底下人,有事便要說出來,不管此事大小,這裏頭有沒有蹊蹺不由他們來判定。


    於是他耐心地等住了。


    隻聽那人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宣王妃失蹤的日子裏,說是為孟族所擄……那孟族王也確實……”


    “確實什麽?”


    “對宣王妃萬分傾慕。更在戰場之上,說出什麽,等到將來他長到宣王這般年紀,宣王妃還指不準落到誰手中呢……”


    梁德帝笑了,麵上卻又夾著幾分慍怒。


    他沉聲道:“這孟族王,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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