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大軍行至班城的時候,到底是礙於氣候不適,再難向前了。


    方成塚羞愧地立在宣王跟前,道:“屬下等人實在不爭氣,這前前後後病了不少,竟未能助殿下一口氣打到王都!”


    宣王並不怎麽在意,神色平靜道:“本也不該打到王都去。”


    方成塚不解:“殿下,這是為何?打到他王都,不是更能彰顯我梁朝之威嗎?”


    “孟族人驍勇不畏死,又有無數奴隸拿性命來填。如今他們畏我聲名,已失對戰之心。但若是攻入王都……”


    方成塚明白了:“那是他們最後的據地,自然會激起他們的拚死抵抗。反助了他們孟族上下團結一心。這可不是好事。”


    宣王語氣平淡地勾勒出人性:“將他們打得狠了,卻還留有一口喘息之氣,他們為了活命,便會爭先稱臣。若將他們打入絕境,無活路可走,他們反而會反抗了。自古人性如此。”


    宣王頓了下,道:“麾下將士為這些人折損,也不值。”


    “那以殿下的意思……”


    “孟族的求和書不日便會送往京城了。”


    方成塚按了按緊繃的頭,道:“如此歇一歇也好。隻是那孟族王……”


    方成塚心道這人膽肥啊,還覬覦咱們王妃。


    宣王漫不經心道:“他不是說本王不過依仗比他年長嗎?”


    方成塚心道……殿下果然是記仇的!


    等他再長兩年,徹底將他自尊踩個稀碎。讓他知曉,他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敗將終是敗將。


    正如宣王所說,求和書很快就從孟族被送了出去。


    他們可不知宣王士兵不適應當地的氣候,已經先後病了不少人。


    隻見宣王大軍盤踞在班城,離王都仿佛隻一步之遙了……


    便想著,宣王就此停手,恐怕就是在等他們求饒。


    那還等什麽呢?


    忍得今日辱,來日再翻身!


    彼時京中方才為魏王舉行了喪禮。


    內侍推開門,梁德帝邁步走進了一間屋子。


    屋中的床榻之上躺著一個人,乍看像是死了一樣。


    梁德帝在他床邊停住,垂下目光,沒有說話。


    但床上的人卻掙紮著坐起來,哪怕過去這麽久,也依舊還是臉色蒼白,氣若遊絲。


    正是賀鬆寧。


    “您終於來看我了……”賀鬆寧垂首道。


    “朕也是為了你好。”梁德帝的語氣微冷,“魏王之死,你難脫幹係。你再養上半年的傷,自然無人再留心到你的過錯。”


    賀鬆寧應聲:“是。侯將軍那裏……”


    “你說你迴京途中,侯啟雲照料你許多,你便想為他求情。但他指揮失利,用兵不當,難脫其咎。朕已解他官職,饒他全家老小性命。”


    賀鬆寧心道可惜。


    他要保侯啟雲,當然是衝此人在軍中很有些分量。


    將來若要與宣王對立起來,這樣的人絕不可少。


    皇帝興許也是知道這一點,幹脆借機斬斷了他的念頭……什麽父父子子……賀鬆寧壓住了心頭湧動的冷意。


    這時候梁德帝的聲音又響起:“你待侯啟雲尚且如此,對待魏王,卻怎麽下得去手?”


    “不同……侯啟雲是照料我的人。護我性命,算是我的恩人。魏王……我說過,我妒忌他,也憎恨他。他擁有徐家為他悉心打算,有婉貴妃為他殫精竭慮,有陛下寵愛他,京中文人擁戴他,無數美人盡攬他宅中……可即便如此,他還要覬覦我的妹妹。他不曾珍惜過半點他擁有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他能理所應當地喊陛下作‘父皇’,是何等值得高興的事。”


    賀鬆寧說著話,一把緊緊抓住了床柱,眼底的憎意是無比真切的,尤其說到最後一句,都咬牙切齒了。


    梁德帝目光微動,在他對麵坐下,反問:“你應當很早就知道,你與薛清茵不是親兄妹了吧?”


    賀鬆寧垂首道:“是。”


    “怎麽還為她生上氣了?”梁德帝頓了下,“而且朕記得,你與薛家的庶女更為親近。”


    賀鬆寧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麽滋味兒。


    梁德帝一直在注視著他,隻是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將他認迴。


    他看著他,但卻漠視他。


    賀鬆寧動了動唇:“她的母親死了,她的外家也像躲瘟疫一樣躲到了外地。我隻是……覺得她有幾分像我。”


    賀鬆寧說著,自己也才恍然大悟。


    是啊。


    他看向薛清荷時,隻不過是看向自己的另一麵。


    他同情的也並非是薛清茵,隻是自己的縮影。


    又豈能算是喜歡?


    梁德帝挑眉:“你是在怪朕將你交予薛家撫養?”


    “不。我想能理所當然地認迴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我對陛下沒有一絲怨恨。我知道那是陛下當時能做出的最好選擇。我的生母不在了,若當時真的留在宮中,那位婉貴妃會將我視作眼中釘吧,也許我根本長不到成年……”


    梁德帝沒有說話。


    婉貴妃最恨的其實是宣王。


    但他和太後真心要護,又怎會護不下來?


    隻不過這些話,他沒有對賀鬆寧說。


    賀鬆寧這樣想很好。


    梁德帝起身,歎了口氣:“你殺了朕的一個兒子,朕該恨你的冷酷。但又是朕有愧於你在先……罷了。”


    梁德帝轉身走了出去。


    但賀鬆寧知道,這一關是徹徹底底地過了。


    那日梁德帝責問他,他先發瘋磕了幾個頭,血溢了滿臉。


    他說起自己的妒忌。


    說起自己對生父的渴望。


    說起以為皇帝處置了徐家,魏王會對皇帝心存芥蒂,那他來殺掉魏王……


    他像個發了瘋的,渴望得到父愛的孩子。


    隨後一頭栽倒暈死過去。


    最終……他賭成功了。


    宣王離京。


    也許他便會成為梁德帝手中新的那柄刀……


    而他比宣王還值得信任。


    他沒有軍權,他沒有母族,他有的隻是對生父的向往。那發瘋似的渴望,能讓他保有最高的“忠誠”。


    他的父親,大梁朝的皇帝,怎會不心動呢?


    轉眼又過了些時日。


    賀鬆寧的身體好了許多,已經能邁出院子了。


    他便迫不及待先去見了許芷,寬了許芷的心,還帶了不少禮物。惹得許芷潸然淚下,一邊心疼他受了傷,一邊又感動他如今大變了模樣,愈發懂事了。


    等賀鬆寧走後。


    許芷才轉頭讓人磨墨備紙。


    轉手便在信中給薛清茵寫,你大哥近來不知何故變了許多,會體貼人了,熱情得還叫為娘有些招架不住……


    “果然沒死。”薛清茵這廂得了信,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她提筆想揭穿賀鬆寧這狗東西的真麵目,但剛落筆兩個字,她便又揉作一團扔掉了。


    她娘那個脾氣……有時候,著實,是少了點腦子。


    直麵賀鬆寧可不是什麽好事。


    薛清茵垂眸又看了看信上寫的內容,說賀鬆寧一身傷,還記得給母親買什麽什麽東西……


    也好。


    她知道賀鬆寧現在想“變好”。


    大抵是終於知道許芷的愛何等可貴了。


    那便任他付出吧。


    等他使盡了渾身的解數,終於有所期待了,建立起新的希望了……再將之摧毀。


    如今這些日子在許芷跟前獻殷勤,便算是還他這些年的債了。


    薛清茵將揉成一團的紙,點燃了,隨手放進一旁的鐵匣子。


    這時大帳掀起,宣王走了進來。


    薛清茵忙問:“今日我們就能走了嗎?”


    “等明日舉行了儀式。”宣王沉聲道。


    所謂儀式……便是孟族投降,將宣王奉為上賓,意思臣服於大梁的宴會。


    薛清茵點了下頭,一想到那天那個暫沒有尋到答案的疑問。


    在宣王心中……我是不是遠遠不夠喜歡他呢?


    她想著想著,便忍不住目光晶亮地抬眸看向了宣王,她小聲道:“我在喬心玉那裏學的招數,你要試試嗎?”


    ……試試?


    宣王頓了下,眸光一動。


    在他身上試試美人計嗎?


    宣王喉頭一滾:“……好。”


    薛清茵走上前去,一跳,便跳到了他懷裏,雙腿牢牢纏住了他的腰身。


    “……你這人怎麽一點定力也沒有?”薛清茵瞪起眼。


    這美人計才起了個頭呢。


    這人的兵械便有了反應。


    宣王:“……”


    他覺得薛清茵今日是來折磨他的。


    另一廂。


    賀鬆寧終於又被召進了宮中。


    吳少監立在一旁煮茶,在梁德帝的示意下,還分了一杯給他。


    “這是薛清茵莊子上的茶……”梁德帝頓了下,“瞧你這樣子,倒像是第一迴喝?”


    賀鬆寧應聲:“是。”


    “如此看來,薛清茵不大喜歡你啊。”


    “是,以前待她不好,將她得罪了。”


    “嗯,她是有些記仇。”梁德帝說著,眼底飛快地掠過了些思緒,也不知在想什麽。


    “那你如今怎麽想起來對她好了?”梁德帝似是疑惑地問。


    “年少無知時,隻看得見自己身上的傷痛。如今才窺見別人身上的珍貴之處。”賀鬆寧道。


    梁德帝笑道:“哦,這是長大了。”


    賀鬆寧知道梁德帝在皇家媳婦之中,獨對薛清茵有一分偏愛。


    而他每每午夜夢迴,想到的又何嚐不是薛清茵呢?


    有時是她冰冷注視著他揮刀的樣子,有時卻也是昔年在薛家,她拉拽他袖子小心翼翼的樣子。


    賀鬆寧有心與梁德帝提起薛清茵。


    仿佛通過共同“牽掛”的一個人,便會從中架起一座無形的橋梁……


    “繁峙酥……也是清茵莊子上的嗎?”賀鬆寧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桌案上。


    梁德帝道:“不是,這是尚食局送來的。”


    賀鬆寧頓了頓,道:“清茵喜歡此物。”


    梁德帝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吳少監失笑道:“薛公子記錯了吧?宣王妃可不喜歡這個。她嫌上頭撒的那一層白糖膩得慌。迴迴來宮裏用飯,都讓人撤下去。”


    梁德帝道:“你與她果然不夠親近啊。”


    賀鬆寧本能地辯解道:“清茵自幼便喜……”


    不。


    此物多久沒出現在薛家的桌上了?


    他不知道,因為薛清茵很少再與他們同桌共食了。


    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薛成棟說起要為她說親開始嗎?


    賀鬆寧記不清了。


    “難怪她不喜歡你。”梁德帝道。


    賀鬆寧抿了下唇,道:“這茶也不知清茵是如何炮製出來的……與市麵上的渾然不同。我的確不大了解她了。”


    賀鬆寧頓了下又道:“她年少時還愛吃魚膾……”


    吳少監接聲道:“如今也不愛吃了。說是但凡生食千萬莫要往她跟前送,她怕吃了肚裏長蟲。”


    “著實變了許多,她幼時還怕雷電……”


    “如今瞧著似乎也不怎麽怕了,想必也絲毫長大了,就不同了。”


    人的性格可以偽裝。


    但是一個人的口味呢?乃至其它習慣上的細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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