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久,於雲鵬從昏迷中悠悠醒來,意識剛剛恢複,便覺四周熱浪撲人。他有些迷惑地睜眼一看,才發現自己身處的大廳已化作一片火海。火焰無情地吞噬著廳內的一切:桌椅,屏風,甚至是……地上的死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怪異的焦糊的氣味,聞之令人作嘔。


    於雲鵬記得:剛才那冥判方無恨揚手打來幾道白光,秦師叔用葫蘆擋了一擋,卻仍有一枚正中前胸。這暗器力道好大,所蘊藏的內勁甚至震得自己暈厥過去。可是,於雲鵬心中疑惑的是:如此勁道,為什麽竟沒傷及皮肉?自己衣衫單薄,也沒穿什麽護身軟甲之類……


    轟隆!一根燒斷的梁木跌落下來,正砸在於雲鵬身前,打斷了他的思索。燃燒著的焦木正巧落在趙飛的屍體上,有了易燃的衣服做媒介,火勢更加猛烈起來。


    於雲鵬閉上眼睛,不忍看這火燒人體的慘狀,不多時,一陣烤肉的香氣鑽入鼻孔。於雲鵬悲哀地想:沒死在白無常手裏,沒被歹毒暗器打傷,卻要被活活燒死!奈何全身穴道被方無恨重手封閉,現在連根小指都動彈不得。


    “爹!娘……登徒子……你們在哪呀?”


    正無計可施,閉目待死的於雲鵬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如聆仙樂,忙高聲應道:“唐……玉姑娘,我在這裏!”


    唐玉聞聲趕到,見於雲鵬躺在地上,衣角處已經有小火苗跳動,連忙衝過去一陣撲打,滅了火,又將於雲鵬一把抓起,衝出火場。


    於雲鵬製住唐玉時,生怕失手傷了她,落指不重,過不久穴道自解。唐玉出了井洞,卻見廳裏火光衝天,心中驚惶地衝過來,恰好救得於雲鵬一命。


    “是哪個仇家找上門來?誰放火燒的房子?你怎的被點了穴道?我爹娘他們人呢……”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於雲鵬頭昏腦脹,趕緊打斷道:“你會解穴麽?先給我解開再說!”


    “哎……等等!等等!”唐玉剛要動手,於雲鵬突然想起一事,又趕緊叫停。“我胸前有枝暗器,很可能有劇毒,你小心點別碰到了,先把它弄出來。”


    唐玉揀了根樹枝,到於雲鵬胸前略一撥弄,就見一包不明物事從懷裏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略一細看,唐玉皺眉道:“哪裏有什麽暗器了!你個饞嘴的登徒子,隨身還帶著糕點來吃!”


    馬蹄糕?!!於雲鵬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何以來勢淩厲的暗器打到身上卻不傷皮肉,卻原來是釘在了這又軟又厚的馬蹄糕上!所謂種善因必有善果,若不是自己一念之仁,救下了賣糕張老三的小兒,此時隻怕已在黃泉路上了。


    “登徒子?我要動手解穴了啊!”唐玉見於雲鵬心神不屬,喃喃自語,特意出聲提醒道。


    方無恨的點穴手法自有獨到之處,一陣掌拍指戳後,唐玉累得不輕,於雲鵬卻仍然動彈不得。


    “……解不開了!這人好厲害的閉穴手法!我爹娘怎麽樣了到底?”唐玉費盡氣力也解不開穴道,心知點穴者必是高手,不由得擔心起爹娘安危。


    “這……”於雲鵬猶豫了一下,黯然道:“令尊已死於鬼城白無常之手,令堂恐怕也……”


    “啊!!”唐玉猛然間跳將起來,轉身便向已成火窟的唐府奔去。


    “唐玉姑娘!唐玉別去……令尊臨死前有遺言相告!!”於雲鵬見唐玉以身涉險,心中大急,苦於不能動彈,隻得扯了個謊。


    唐玉這才止步,轉身問道:“我爹說什麽了?”


    “呃……你先迴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唐玉又看了看烈焰中的唐府,如此火勢,就是鐵人都要化為鐵水,哪裏還會有血肉之軀生存。她秀目中垂下兩行清淚,失魂落魄地走迴原處。


    “恩……”於雲鵬鬆了口氣,開始煞費苦心地編造“遺言”:“令尊臨終前曾說,江湖兒女死於江湖,隻能說學藝不精,他並無怨恨。恩……他說隻是不放心你這個女兒,要你……要你勤練武功,不要急於報仇,枉送了性命。”


    “於大哥……”唐玉歎息一聲,插口說道:“我爹沒來得及留話,這些都是你編來騙我的,對不對?”


    於雲鵬被一語戳穿,頗覺尷尬,剛要強辯一番,唐玉又道:“我爹娘從來不知道我會武功,又怎麽會囑咐我勤加練習……我倦了,你讓我自己靜靜吧,好麽?”


    於雲鵬訕訕地閉了嘴,兩人一時無話。


    過了片刻,唐玉似是自語,又似是對於雲鵬低聲道:“娘從小就當我寶貝一般;我爹雖然表麵很嚴厲,但其實對我也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她說著說著,又怔怔地掉下淚來。


    於雲鵬見她傷心至極,待要寬慰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反被她帶動愁緒,鼻子一陣發酸。


    念及父母的種種好處,唐玉無法壓抑悲痛之情,先是默默流淚,進而小聲啜泣,最後竟是放聲大哭。杜鵑啼血般的聲音在靜謐的夜空中迴蕩,令人不忍卒聽。


    哭到聲嘶力竭之時,聲音戛然而止。於雲鵬知道她是心力交瘁,暈厥過去,念及她小小年紀便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於雲鵬心中憐憫之情大盛,陡然升起了保護她一世不受傷害的念頭。


    夜漸深沉,皎潔的月光灑下遍地清輝。於雲鵬隻覺一陣困意襲來,反正穴道未解,也不能動彈,索性把眼一閉,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清晨,於雲鵬穴道自解,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筋骨,見唐玉仍伏在地上,人事不省。於雲鵬心道:早晨露重,她積鬱於中,若再受了寒氣,不免落下病來。於是便解下長衫,給昏迷中的唐玉輕輕披上。


    動作雖輕,卻仍是把唐玉驚醒過來,她睜開哭得紅腫的雙眼,鼻翼翕動一陣,終於忍住了又欲奪眶而出的淚水,聲音略帶沙啞地問道:“於大哥,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麽?我心裏亂得很,什麽主意都想不出來。”


    於雲鵬見原本古靈精怪的一個小姑娘,變成這般模樣,心下惻然,溫言道:“唐姑娘,火勢已停,咱們還是先把令尊令堂入土為安,再作今後的打算吧?”


    “啊!我都糊塗了,正該如此!”唐玉暗暗自責,怎地連這都想不到了。


    昨夜的無情大火,將雕梁畫棟的唐家大宅燒成一片廢墟,唐玉跟在於雲鵬身後,在殘垣斷壁之間,尋找亡者的遺骸。終於,在一片帶有餘溫的焦土堆上,發現了十餘具已燒成焦炭的屍首。


    憑借著對不曾燒毀的家傳寶劍的鑒別,唐玉認出了她父親的遺體,已經不成人形的身體,又惹得唐玉一場痛哭。


    至於其他人,則完全無法確定身份,於雲鵬和唐玉一番忙碌,將所有遺骸都運到郊外安葬。


    “先父唐諱飛揚;先母馬諱幽蘭之墓。不孝女唐玉謹立。”


    “飛揚鏢局諸兄弟之墓。小弟於雲鵬謹立。”


    兩座新墳前,一對少年男女雙雙跪倒,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


    於雲鵬神情肅穆,莊重道:“於雲鵬年少輕狂,蒙諸位抬愛,引為兄弟之交。今因我故,累諸位逢此滅頂大難,雲鵬萬死難辭其咎!戕害諸位之元兇白無常趙飛,已伏誅於小弟秦師叔劍下。然首惡冥判方無恨,仍逍遙世上。小弟雖武功不濟,縱粉身碎骨,亦要取彼之命,以拜祭諸位在天之靈。”


    唐玉待他拜完,語調冰冷地禱告道:“爹,娘,各位叔伯,黃泉上不寂寞,一路走好!鬼城仗著勢力龐大,高手眾多,便草菅人命,濫殺無辜。唐玉窮一生之力,也要將其徹底毀滅,以報今日血海深仇!”


    將鬼城徹底毀滅?於雲鵬不禁嚇了一跳,以鬼城規模之巨,實力之強,縱然白道七大派合力相攻,也未必能將其一舉殲滅。唐玉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怎敢說此大話?隻當她是一廂情願的激憤之言罷了。


    卻不料,數年之後,身份大非昔比的唐玉一句話,幾乎把整個鬼城連根拔起,中原武林為之震動。這卻是如今的於雲鵬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的。


    看她祭拜完畢,於雲鵬已備好一番說辭:“唐姑娘,如今你無家可歸,一個女孩家,流落江湖諸多不便。如信得過我,就與我同迴昆侖如何,拜入昆侖門下,練好武功,才能給令尊他們報仇。”


    “昆侖也有女弟子麽?肯收我入門?”唐玉想了一下,問出兩個疑惑,又補充道:“還有,別再叫我唐姑娘了!我平時就很少出家門,如今遭此橫禍,這世上除了你也不認得什麽人了。你便叫我‘玉兒’吧,這樣顯得親近,我才不會感覺自己很孤單。”


    於雲鵬微微一窒,體會到她孤苦無依的悲涼情緒,暗歎一聲,依言喚道:“玉兒!”


    “於大哥!昆侖能把我收做弟子嗎?”唐玉臉紅了一下,重又問道。


    “放心吧!我陳師叔就是女子,你身世可憐,又有很紮實的武功基礎,她性子最是仁厚,一定肯收你作徒弟。”


    啊呀!提到收徒弟,於雲鵬才猛然想到,昨日那冥判方無恨似乎是對蘇家兩兄弟網開一麵,未下殺手,現在也不知他倆在什麽地方,有無危險。


    “姓於的小子!你好長的命啊!以【破魂刺】之毒,也奈何不得你?”,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傳來,於雲鵬吃了一驚,迴頭看去,來者正是冥判方無恨!


    鬼城雖以輕功見長,方無恨的功力卻是不及秦天風精純。一夜追逐下來,好容易才甩掉怒氣衝衝的秦老頭,卻是不覺又轉迴龍隱附近,正巧看到於雲鵬和唐玉在此。他對於雲鵬恨之入骨,見他竟沒死在自己暗器之下,頓起殺心。


    唐玉見殺父母的大仇人就在麵前,不由得紅了眼睛,隻想上前拚命。於雲鵬一把拉住,低聲道:“別衝動,咱們武功和他差距極大,硬拚起來,絕無勝算!”


    方無恨聽力甚強,冷笑道:“你也知道絕無勝算!那就不用我親自動手了,你快先刺死這女娃娃,再自行了斷吧!若要我代勞,可就死得不那麽痛快了!”


    於雲鵬笑道:“好說好說!方老鬼,可敢和我打個賭麽?”


    “混賬!你叫我什麽?”


    “方老鬼啊!你姓方,年紀不輕,又是鬼城中人,不叫‘方老鬼’叫什麽?”於雲鵬從容不迫,侃侃而談。


    方無恨見他死到臨頭還敢胡說八道,也有些佩服他的膽色,“你想怎麽賭?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弄出什麽花樣!若要我饒你性命,卻是斷無可能,了不起我不和你作這賭鬥!”


    於雲鵬搖頭道:“你為了殺我,弄出那麽大動靜,可見勢在必得。我和你打賭,卻不是賭我的命,而是賭她的命!”於雲鵬指了指身邊的唐玉,“你是她的仇人,她卻不是你的仇人!若我賭贏了,你就不可傷她性命!當然,方老鬼你若是生怕她日後報仇,定要斬草除根的話,也就不必打這個賭了!”


    方無恨冷笑道:“你也不必言語相激,我縱橫江湖數十年,豈會被這麽個女娃娃嚇倒!你且劃出道來罷,要是些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的門道,我可沒興趣奉陪!”


    “我賭——”於雲鵬踏上一步,語出驚人:


    “你殺不了我!”


    “哈哈哈哈……”方無恨聞言一愣,繼而仰天狂笑起來:“我殺不了你?你用這個女娃的性命做賭注,就是賭我殺不了你?小子!你該不是看上了這個嬌滴滴的女娃子,想圖個共赴黃泉吧!”


    唐玉俏臉一紅,上前拉住於雲鵬的衣角低聲道:“剛才你還說他武功極高,卻怎麽敢和他賭這個,莫不是被昨夜的大火燒糊塗了麽?”


    於雲鵬不答,緊緊握住手中長劍,神情緊張地盯住方無恨,倒真有些欲與其一較高低的架勢。唐玉見他如此,隻道他有敗敵良策,便退在一旁,凝神觀戰。


    方無恨見於雲鵬一本正經地拉開架勢,更是冷笑連連:昨夜才與他交過手,可謂是不堪一擊。就算受了神仙點化,一夜之間能有多大進境?不知他故弄玄虛地搞什麽名堂!當即沉聲喝問道:


    “姓於的小子!你當真確定我殺不了你??”


    “不錯!我當真確定,你殺不了他!”一個人影隨聲而落,站在於雲鵬身前。矮胖的身材,邋遢的道袍,除了於雲鵬的師叔秦天風外,還有何人?


    “秦師叔!”於雲鵬驚喜地叫道:“您來得真及時啊!等迴到昆侖,我請您喝酒!”


    秦天風平素不拘俗禮,與低輩弟子頗為熟撚,此刻聽說有酒喝,笑得滿臉的皺紋都開了花,連連點頭道:“好,好!還是你小子懂事理……”


    秦天風不擅身法,昨晚一夜追逐,反被方無恨越甩越遠,直至不見蹤跡。弄得他十分懊惱,卻無意間在此看到生龍活虎的於雲鵬,心中大為高興。


    方無恨臉色很難看,深悔剛才沒有早下殺手,現在這陰魂不散的秦老頭趕到,再要動手,卻是自取其辱了!當下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心道:好運的於小子!你有種便一直讓師叔跟在身邊,不然我總有一天要取你小命!


    秦天風知其輕功造詣略勝自己,既然師侄安然無恙,便任由方無恨離去。轉向於雲鵬笑道:“方老鬼走啦!不必等迴昆侖,現在便請我喝酒罷!”


    唐玉驚魂甫定,低聲對於雲鵬道:“你早知你師叔到來麽?才敢作那個賭約?”


    “他?他個傻小子才不知道我來呢!剛才他把你擋在身後,護得死死的。手中雖有長劍,卻是劍鋒內收,離自己身體甚近。昆侖派可沒這種劍招!真不知是對敵還是自殺呢……”秦天風早看清楚情況,不待於雲鵬開口,便給抖落幹淨!


    啊?!對敵?還是……自殺?!唐玉心思靈敏,聽了如此明顯的暗示,稍一轉念就明白過來:如果是自殺,便算不得被方無恨所殺,雖丟了性命,卻能嬴了賭約,以此可保自己周全。於大哥當時硬要和那方無恨打賭,竟是早作了以命換命的打算麽?


    唐玉才遭大難,正是心情低落的時候,卻得於雲鵬如此相待,莫名感激之餘,一種別樣的情愫已然悄悄生出。


    於雲鵬微覺尷尬,忙拉過身邊的唐玉道:“秦師叔,這位唐姑娘的父母都在昨夜不幸死於白無常之手,身世頗為可憐。我想讓她投入我昆侖門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唐玉盈盈下拜道:“晚輩唐玉,見過秦前輩!”


    秦天風眯起眼打量一番,點頭道:“根骨不錯,先一起迴昆侖吧。是否收歸門下,要掌門師弟定奪,我可做不得主了!”


    於雲鵬聽他如此說,不便多言。秦天風又道:“雲鵬,前些天你身邊的那兩個小家夥呢?不會是昨晚死在唐府了吧?”


    “那倒沒有!”於雲鵬有些疑惑地答道:“方老鬼似乎有意放他們逃離,不知是什麽門道。我當時隱約聽到中什麽‘複古’什麽的……”


    “【附骨之蛆】?”秦天風眉頭一皺,打斷道。


    “對!就是【附骨之蛆】!秦師叔知道那是什麽?蘇思語他們可有危險嗎?”於雲鵬心中憂慮,趕忙問道。


    秦天風沉思片刻,沉聲道:“快帶我去找到他們,若去得晚了,隻怕真有危險了!其他的問題,路上再解釋給你們聽。”


    於雲鵬哪敢怠慢,立時將身法提到極致,徑向蘇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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